Chapter Text
作为水手之子,阿贾克斯·阿列克谢夫自幼与船只为伴。
航行的滋味总带给他遗忘已久的熨帖。当他在海上停留超过半日,那份熟稔便如潮水般涌来——他贪恋沁入肺腑的咸腥海风,渴求夏日灼热的阳光将他苍白的面颊染上粉红色。水手们收帆借风的吆喝,夜航时依据星象调整航线的呼号,都化作令人安心的白噪音;船体劈开靛蓝色海面激起的浪涛声,更似一首永不完结的咏唱。就连甲板随波起伏的颤动,也让他恍若回到跟着父亲和哥哥们出海捕鱼的孩童时代,那个总在老旧渔船上来回奔跑,拼命帮忙收网的小男孩。
他生来就属于大海。父亲常说他是兄弟姐妹中最具水手天赋的——甚至胜过最终继承家业、在海屑镇孤港成为出色渔夫的杰森。整个童年时代,阿贾克斯都对此深信不疑。若非命运弄人,他本已准备好以捕鱼为业度此余生。毕竟,大海总是慷慨给予,索求甚少。它许诺冒险机遇,让他能探索家族栖居的岛屿之外的世界;它赐予自由,成为他逃离日常责任的出口,能与钟爱的波涛共鸣。诚然,航海需要艰辛的付出与坚定的意志,但正是这种磨砺赋予了他使命感——就像担任女皇陛下忠诚先锋时获得的职责与荣耀。
或许终有一日,他会再度扬帆远航。不是作为战士或水手,而是像父亲在他这个年纪时那样,做个纯粹的渔夫。
可惜同行的旅伴们并无这般从容。在这艘摇晃的船舱底层,他的导师与小妻子正被晕船折磨得狼狈不堪,紧紧抱着木桶吐得天昏地暗。尽管公子自己也十分憔悴——那只被天空岛的怪物重创的手掌仍泛着淤紫,愈合缓慢——但至少不必每隔五分钟就呕吐一次。卡皮塔诺的狼狈倒在意料之中,这头老熊素来受不了船舶的颠簸与呻吟,宁可多绕好几周路也不愿乘船,一旦登船便要怨声载道。见他面如菜色地捱过这三周,公子倒不好多作调侃。但荧的晕船症状却来得蹊跷:无论是横渡海屑镇的海峡去往小房子海岛度蜜月,还是逃离至冬国的头几日,她都毫无异样,直到航入波涛汹涌的公海才突然萎靡。他不禁怀疑,是否五百年后的未来世界早已淘汰了船只?那个时代的人类,难道都乘着会飞的金属匣子渡海吗?
即使此刻,荧仍死死攥着膝头的木桶,每隔几秒便干呕一阵,仿佛这样就能止住翻江倒海的眩晕。公子怀疑她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可那纤瘦的身躯仍随着每次痉挛颤抖,额角的青筋在冷汗涔涔的肌肤下若隐若现。
“这是今天第三回了。”他轻声说道,只恨不能替她承受这份折磨。
一声虚弱的呜咽从她喉间挤出。她将湿冷的脸颊贴在半满的桶边,汗湿的金色刘海黏在额头上。“我忍不住……”她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没想到你晕船这么严重。”他低声嘟囔,递过湿布轻拭她汗涔涔的额头。早知如此,他肯定会坚持尽可能走陆路。“你比老队还狼狈。”
角落床铺里的卡皮塔诺勉强发出声呻吟,与平日威风凛凛的愚人众执行官形象判若两人,真是可悲。若在往常,公子早该嗤笑着调侃了,此刻却只是目不转睛盯着病恹恹的妻子。“都怪你让我怀孕了,”她将湿发捋向耳后,气若游丝,“把身体交给寄生虫折腾几个月可不好受。”
啊,他早该想到的——这持续的不适感多半源于他们即将迎来的第一个孩子。他胸腔里顿时涌起蝴蝶振翅般的悸动,每当想起新年之际他们将为人父母,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喜悦便汹涌而来。但他硬生生压下这份雀跃,将其锁进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当荧因孕吐和失眠而虚弱不堪、食不下咽时,任何关于新生命的兴奋都像是一种背叛。自他们登上驶离至冬国的航船起,她便在与翻腾的胃液和无尽的疲惫抗争。在他心中,她永远优先于一切——包括正在她腹中孕育的,他们共同创造的生命。
他的肩膀颓然垂下,将完好的那只手插进蓬乱的红卷发中:“对不起。”
“我没事,贾克斯。这很正常,”荧嘴角勉强牵起一丝微笑,“虽然颠簸的船让情况更糟了。”
“当然,可……你什么都吃不下。”
“我也很苦恼啊。”
“我能做点什么吗?”他只想帮她熬过这难关,手掌已不自觉地在她背上画起舒缓的圆圈。
“我不知道,”她呢喃着,圆润的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但愿这是个好兆头,“或许帮我倒杯清水漱漱口?除此之外,只能咬牙再撑几天了。”
天啊,她如此坚强,这份坚韧甚至超出了他的认知,尽管他深知她历经多少磨难才走到今天。但望着她这几周迅速消瘦的身形,在昏黄油灯下永远泛着冷汗的苍白肌肤,公子仍不禁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她偶尔昏沉睡去便是数小时不醒,仿佛连睁眼的力气都被抽干。这也难怪,毕竟登船后她几乎没吃过东西——他曾试着喂她几片新鲜培根,结果她一闻到味道便崩溃大哭,直到他口中的肉味散尽才允许他靠近。
或许该动用执行官的特权,命令船长立即靠岸,哪怕只为让荧获得片刻安宁。但转念一想,这只会延长抵达正义之国的航程。此刻他竟难以抉择:究竟是该忍受煎熬继续前行,还是宁可拖延也要暂缓痛苦?若只有他一人,他定会咬牙蹚过泥沼以求迅速抵达,可这份决绝终究难以复刻。
“那我呢?”卡皮塔诺裹在破毯子里哀鸣,紧闭的双眼下,橄榄色皮肤泛着病态的青灰,“我怕是撑不到那天了。”
公子丢去一个戏谑的白眼:“你将就着吧。”
“怎么对荧就柔情似水,到我这儿就铁石心肠?”
“你又没怀着我的孩子。”
“可这些年是谁替你收拾烂摊子?你小子好歹讲点良心。”
这话倒在理。从初入愚人众时护着他免遭老兵的排挤,到璃月事变后力排众议为他辩护,再到监狱里将他从那个混蛋的怒火中捞出来——卡皮塔诺从未任他坠入深渊。不过这头老熊也总爱拿他的败绩说事:时而挫他锐气,时而鞭策进取,非要他把每个教训都刻进骨血里才罢休。如今风水轮流转,他理应让导师也尝尝被折腾的滋味。
“堂堂首席执行官竟沦落至此,”公子晃着吊带中的伤臂调侃,“不知女皇陛下得知她的大统领连乘船都招架不住,会作何感想?”
一只冰蓝色眼睛勉强睁开:“我是陆军,不是海军。”
“真要当海军统领,你连一天都撑不住,老队。”荧也将汗湿的额头抵在公子的肩头加入调侃。
“半天。”他嘴角微扬地纠正道,终于透出一丝笑意。
卡皮塔诺刚要反唇相讥,喉头却猛地滚动。他手忙脚乱抓过新木桶的瞬间,呕吐声引得荧也干呕起来。转眼间,两人又陷入晕船的恶性循环。公子刚浮现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颓然靠回舱壁:“怎么反倒我成了最体面的那个?”他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喃喃自语。荧攥紧木桶再度呕吐的呜咽成了回答。“好了好了,这就去弄清水来。”
不等回应——何况那两个可怜虫此刻也无力应答——他便起身踏上吱呀作响的楼梯。尽管甲板摇晃,他脚步依旧轻捷。推开炮舱门的瞬间,炽烈的阳光温暖地将他包裹。要是能劝动那两人来上层舱呼吸新鲜空气,晕船的症状或许能缓解?至少眺望地平线能让人重新感知方位,而非困在幽闭的舱底与翻腾的胃液作伴。
至少跑跑腿能缓解他连日来的无力感。当初逃离至冬时,他满心只想着避开天空岛士兵的追捕——那些猎犬般的眼睛正四处搜寻越狱的逃犯。彼时,他刚从盛夏时节的贝佐德尼亚监狱遭受过残酷刑罚,虚弱得连站稳都勉强。可一旦航入公海,无所事事的焦灼便啃噬起他的神经。他眼巴巴望着水手们收卷雪白的巨帆,渴望加入其中,却因吊着绷带的手被所有人敬而远之。明明这种程度的劳作根本难不倒他,可船员们宁可多费些力气,也不愿让他插手。
伤手突然传来的刺痛让他倒抽冷气——仿佛仍有千根钢针在皮下游走。见鬼,自那畜生用钉子和铁锤逼问女皇的机密至今已过去一个月了,他的掌心却仍如新伤般灼痛。这只手还能复原吗?荧总信誓旦旦说会好的,他多愿意相信她,而非沉溺于惯用手被废掉的沮丧中。她总在呕吐间隙强打精神为他更换绷带,纤细的手指抚过红肿的皮肤时还不忘自夸包扎技术。可这份温柔反而加剧了他的焦躁:这残废的手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个被捕前的自己早已死去,他再次失守了保护妻子免受怪物伤害的承诺,而他们曾憧憬的未来,或许终将化作泡影。
寒意猝不及防地刺穿心脏,镣铐的铮鸣与凄厉的惨叫骤然在耳畔炸响。恍惚间,他又被拖回那座阴冷的地牢。审讯者的靴子碾断肋骨的闷响,舌尖翻涌的血腥味——所有痛觉神经在此刻复苏。可比起自己的伤,更令他肝胆俱裂的是那个怪物……
恍惚间,拾枝者森然的冷笑犹在眼前——几缕金发从他的皮革手套间飘落,浸在牢房的血污里。那些发丝本是他在与妻子缠绵时最爱在指间缠绕的珍宝。每当记忆如此暴虐地侵袭他时,怒火总会压过恐惧,在精神枷锁中癫狂地冲撞。但在他的意识深渊里,某个清醒的部分始终明白:那些都是企图完全接管他身体的怪物制造的幻影。他死死攥紧双拳,任凭剧痛刺穿掌心,迎着咸涩的海风深吸一口气,将几欲吞噬自己的黑暗念头强行压回。
“执行官大人。”
公子踉跄撞上船舷栏杆,粗重地喘息着。该死,他必须控制住这些幻觉——否则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什么事?”他挤出嘶哑的回应,嗓音活像刚经历过一场嚎叫。
大副姿态稍缓,背手而立:“我们即将抵达柔灯港。”等等,真的吗?公子眨去残存的恐怖记忆,果然看见环状礁岛如碎玉般点缀在浅海——涨潮时它们大多会被淹没,但此刻正指引航船驶向那座仿佛漂浮在靛蓝海面的宏伟城市。“需要船员为您安排今晚的住宿吗?”
如释重负的暖流漫过他的胸腔:“有劳了,谢谢你。”
水手点点头,疾步离去。公子倚着船舷眺望远方——渐近的港城轮廓竟驱散了心中所有的阴霾,令他血脉偾张。重返正义之国的喜悦难以抑制!少年时代在此求学的记忆纷至沓来:在丝柯克的严格训练下领悟战斗真谛,学会在瞬息万变的局势中随机应变。尽管结局惨淡,但这次绝不会重蹈覆辙。枫丹将是新的起点,让他们在新生儿降临前,重整这兵荒马乱的生活。
眼下绝非孕育新生命的最佳时机——虽然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完美时刻。他心知肚明这是自己的过错:渴望与她组建家庭的执念太甚,以至于倾诉愿景时全然未虑及后果。虽然因她体质特殊,两人都未曾预料会真的成功,但此刻心底那丝“来得不是时候”的念头,仍加剧着他的负罪感。从遭遇拾枝者的折磨,到那怪物对他身心的摧残,再到因荧来自五百年后而预知的、即将席卷至冬国的战争……他们背负的已经太多了,而婴儿的降临只会让局面更加复杂。
呃,在此之前还有太多事要处理——比如给老家写信告知母亲她将再度成为奶奶(这消息带给她的喜悦恐怕比他自身的感受更强烈)。
尽管距靠岸还有几小时,清新的海风与即将抵达的喜讯已让他精神一振。他快步走向底舱厨房为妻子和导师取水。虽说自己还能在船上熬几天——甚至个把月——但至少荧不必继续忍受晕船的折磨。待到夜幕降临,她就能躺在安稳温暖的床榻上——而非眼前让她吐得天昏地暗的船舱这般摇晃。
“计划有变。”他回到狭小的客舱宣布时,荧和卡皮塔诺还伏在湿漉漉的木桶上喘息。他先将水壶递给妻子,小心防止她喝太急又引发呕吐。“看来风神眷顾我们了。”
她抬起金色睫毛:“哦?”
“我们今晚就能靠港。”
“比原定早两天?”老队接过荧递来的水壶时长舒一口气,“感谢神明。”
公子忍笑调整着手臂吊带:“我们今晚在港口的小酒馆休整,若天气好的话,明早就乘巡轨船去枫丹廷。”
导师的喜色瞬间凝固:“还要坐船?”
“不然呢?这国家基本整个建在水上。”
“这群枫丹蠢货……”卡皮塔诺嘟囔得像没讨到糖的孩子,“修这么多运河,就没想到有人会晕船吗?”
公子暗自腹诽:枫丹的权贵哪会在意这种小事?若他们仍如他十五岁来访时那般势利,三人怕是要改头换面才能融入。
“你该在同意来枫丹前考虑晕船问题的。”荧推开木桶调侃道。
老队投来幽怨的一瞥,抱着水壶活像个宿醉患者:“当时有更要命的事操心。”
“我在璃月见过治晕船的妙法,”公子嘴角勾起狡黠的弧度,“用细小的的银针扎——”
“闭嘴!”他的导师立刻拽回毯子蒙住头,“老天,你小子是存心要我的老命。”
在他身侧的妻子仰头大笑,那笑声犹如钝刀面拍在他的心口。他有多久没听过她这样笑了?是在小房子海岛度蜜月时吗?他贪婪地将这声音镌刻进记忆深处,防止此后再也无缘听闻。
不,不能总这么悲观。会好起来的。迁居枫丹——无论多短暂——对他们、对这个小家庭、对未来的路而言都是一场转机。他瞥向他的小妻子,却正撞上她欲言又止的倦容,蜜金色眼眸与他飓风般的蓝眸相接。她也在忐忑吗?既畏惧变化,又期待新生?若真如此,这个纷乱的心绪漩涡里他总算不是独行者——怀揣不敢绽放的喜悦,如若捧着一盏怕被吹灭的灯。
暮色四合时,航船伴着低沉而平稳的嘎吱声靠岸。水手们匆忙架起舷梯,荧和卡皮塔诺已争先恐后地冲下甲板。公子却从容不迫地深吸一口气,仿佛再次初见这座港城。盛夏的骄阳灼烤着他的面颊,柔灯港熙攘的人流中混杂着提瓦特各邦旅人。咸鱼在热浪中发酵的腥臭扑面而来,反让他想起家乡的渔港——那个若没有成为愚人众执行官,他本可能度过一生的地方。
大副递来写有旅馆地址的纸条,当公子将丰厚的摩拉拍进他掌心时,那双锐利的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而后,他终于踏上久违的陆地,连他这个惯于踏浪而行的人也不禁踉跄——毕竟已在海上漂泊数周。他小心护着伤手穿过人流,半晌才追上先行一步的妻子和执行官。在这座号称正义之国“次要港口”的小港,拥挤程度仍令人咋舌。作为提瓦特心脏地带的中心,枫丹自汪洋中崛起的初心便是成为整个大陆的商业中心。大陆西侧几乎没有一艘商船能绕过它的港城。虽说璃月贵为世界最富庶的国度,但枫丹常令其黯然失色——若非这个正义之国沉迷文化输出胜过经济扩张,凭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早该碾压所有竞争对手。
当年初离至冬时,若非丝柯克的耳提面命,少年阿贾克斯几乎要被枫丹的繁华与祖国的巨大差异所击垮。“这座城市很美,”他们走过拱桥时,她曾望着运河眯起黑曜石般的眼睛告诫,“但华美表象下必有阴影,你要永远留神背后,小心你信任的人。”
若卡皮塔诺连运河都受不了……公子瞥了眼仍在干呕的老熊,暗叹这趟康复之旅怕是要变成受难记。
说起他的导师,卡皮塔诺已扑通跪地,疯狂亲吻着脚下的石板路。荧和公子双双后退半步。“脏死了,”他的妻子攥紧他完好的手臂嘶吼道。
老队扭头瞪来:“你看我像在乎的样子吗?”
“建议你在乎。”公子嘀咕道。他从未见过导师这般戏剧化的表现——不知是枫丹的浮夸风气即时传染,还是陆地确实能让他欣喜若狂。不过按首席执行官的性子……
“信我,我亲过比这脏十倍的东西。”
这话在他身体里激起一阵恶寒。“倒也不必分享。”
荧突然挣脱他的怀抱,踉跄扑向码头边缘。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将好不容易咽下的清水与饼干吐了个干净。是什么导致的?腐鱼的恶臭吗?还是对卡皮塔诺那些恶心冒险的想象?抑或是他哄她吃下的寒酸饼干?无论如何,眼下的原因并不重要。他只能上前搀扶,当她在持续干呕中与恶心对抗时,将未受伤的手掌贴上她颤抖的肩胛骨——却惊愕地发现她触电般躲开了,仿佛他的触碰是某种静电伤害。
这微妙的抗拒比预想中更刺痛,他如遭蛇噬般缩回手。明明之前她从不抵触他的触碰——即便他坚持不用伤手安抚她。他做错了什么?难道她在怨他令她陷入这般境地吗?还是说……当她如此脆弱时,终究掩饰不住对他的恐惧?毕竟这双手未能护她周全——
他清了下嗓子,强作镇定:“还以为下船后你会好些。”
她抹去唇边的涎丝,发出声虚弱的呜咽:“很不幸,晨吐可不管这些。”
卡皮塔诺扶腰凑近:“但现在明明是下午?”
“孕吐也不管这个。”
那为何叫晨吐?公子不安地挪了挪脚步:“会好转吗?”他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困扰。母亲怀弟弟妹妹时,虽也闻不得酸菜汤或父亲身上的鱼腥味,但也不曾这般天昏地暗地吐过,当然他也记不清了。
幸好,最新一波恶心感过去后,荧挺直了腰板,手指梳理着潮湿的金发。“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应该月底就能解脱了。”
“算……?”
他的妻子抛来一记狠瞪:“你母亲可是助产士!你该懂这些的!”
“除非主动问,否则她才不会教我们男孩子这些!”小时候他总跟着父亲出海,哪顾得上关注娜塔妈妈在镇上接生的差事。他习惯性伸手想为她揉背,又在半路缩了回来。既然她不想被他触碰,就算安抚的本能驱使他想要温柔地爱抚或亲吻她,也必须另寻他法。“只要你肯教我,我会认真学的。”
“如果你确定要学的话。”
他当然确定。父亲当年就是这么做的。
他们背着行囊,沿着远离船只的小径朝过夜的住处走去。新鲜出炉面包的香气与布勒酱汁酸甜馥郁的气息扑面而来,惹得他垂涎欲滴。沿途商贩卖力吆喝着招揽顾客——须弥的香料、璃月的丝绸,甚至纳塔刚采摘的鲜果蔬菜。尽管柔灯港规模不大,但作为多功能港口仍保持着熙攘的景象,夕阳西下时,仍有数十人在货摊间流连。
三人经过时,不少路人低头窃笑,交头接耳。他们是在嘲笑这群人邋遢的穿着——缺乏时尚,毕竟在海上漂泊数周——还是藏着更恶毒的念头?出狱后他早已丧失判断力,总觉得世人皆怀歹意。他的手掌不由贴住她的后腰,唯有将她圈在触手可及之处,才能确认她的安全。无论那些笑声是否针对他们,哪怕只是无聊的闲言碎语,他也绝不再让她的安危承受半分风险。
尽管身份尊贵,他们当晚的房间却朴素无华——而这正合他意。狭小的会客区里,长沙发足够让老队歇息,另外还配了两把椅子,尽管他们并不会久留;咖啡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晚餐,尽管他们并未要求过。壁炉里的火焰在闷热潮湿中仍烧得噼啪作响,将花卉壁纸映得忽明忽暗。他的小妻子快步走向角落的梳妆台,把一块干净毛巾浸入备好的清水盆中。真正的卧室仅由淡蓝色纱帘隔开,渐变色恰似小阳台外起伏的海浪。床铺看起来倒是相当舒适,只是盘踞在脑海的阴霾挥之不去,他自知今夜难以安眠。
“感谢神明让我们重回陆地,”卡皮塔诺一头栽进那宽大的佩斯利花纹刺绣沙发里,长叹道,“我还以为这辈子都睡不上不晃悠的床了。”
荧从梳妆台前抬起头,用湿毛巾轻拭后颈:“我们不过在船上待了几周。”
“好像已经过完了一辈子。”
“你可真是个戏精。”她翻了个白眼调侃道。
公子不由得轻笑出声,庆幸她虽然一直病恹恹的,骨子里却仍带着那股烈火。他将衣物包裹小心甩到雕花隔断旁,迫不及待想脱下这身脏衣服,至少冲个澡——或许这样能摆脱阴郁的思绪。毕竟每次能好好睡觉、吃饭、清洁时,他总会感觉好些,而自从入狱前到现在,他都没正经洗过澡。他试着拽起衣领脱掉上衣,可每次牵动手臂都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疼得他直皱眉头。
“手怎么样了?”荧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
他叹了口气,她轻推着他坐到床沿,帮他脱下剩余衣物。“疼。”他抱怨道,但还是乖乖伸出手让她解开绷带。
“钉子弄的?”
“还有你让我做的那些复健动作。”
金色眼睛倏地盯住他,她抿紧双唇:“阿贾克斯。”
呃。“怎么了?”
“你还没恢复好呢,”她边仔细检查边数落,尽管这几周总是反胃,此刻却对他狰狞的手伤面不改色——倒是他自己瞥见都要倒抽冷气。紫黄色淤痕仍盘踞在皮肤上,错位的指骨正在缓慢愈合,而掌心那个贯穿伤最是恼人,皮下的淤血肿胀发硬。幸好没有感染的迹象,荧嘴角那抹满意的弧度已然宣告着他的康复进展。“要想这只手以后利索些,现在就得让身体好好休息。”
“要多久才能好?”
“一到六个月不等。”
“呃!”他懊恼地倒进枕头堆里,小心护着伤手。这不公平。
荧笑着翻找行囊,抽出一卷干净绷带:“看来咱们中的戏精不止老队一个。”
“我听得见,”卡皮塔诺在隔间沙发里闷声抗议。
“我只想它赶紧痊愈,”公子用完好的那只手胡乱抓了抓卷发,懊丧道。他讨厌自己此刻任性的语调,讨厌这副狼狈模样,更厌恶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你得稍微有点耐心,”他的妻子轻声说着,爬上床在他身旁坐下,将他受伤的手轻轻捧在掌心。“我知道这对你很难,但要想完全康复,这点很重要。明白吗?”
他叹了口气:“明白。”
“很好。”她为他换好新绷带,将剩余的塞回行囊。“那么,跟我说说接下来几天我们可能会面临什么。”
他恍然意识到——这是转移注意力的战术。她要用未来的规划与既得情报,拽着他挣脱那些关于伤手与过往的混沌思绪。若是在离开至冬前,他或许会恼怒于她这般打断自己像孩童般赌气的行径。尽管沉溺于阴郁情绪如此轻易,但他不能再放任这种心态蔓延,尤其是当荧正拼尽全力,不让他继续深陷牢狱创伤的泥沼之时。
“我们明天启程去主岛,”他陷在枕头堆里咕哝道。妻子丰润的唇角扬起一丝笑意——她的小计谋得逞了。趁他说话时,她闪到屏风后褪下脏衣服。“先去壁炉之家向阿蕾奇诺打个招呼,说明事情原委。”
“所有事?包括我穿越时空那段?”
“那段除外。”虽然自从阿蕾奇诺在虚假审判中冒险救下荧和莫娜后,他对她的信任多了几分,但他妻子身世的离奇程度恐怕仍超出对方的承受范围。“主要是交代……我的手伤和拾枝者的事。”
她抓着干净衬裙从屏风后走出,赤裸的身躯在灯笼的暖光中莹莹生辉。他的胸腔骤然腾起复杂的情绪,目光贪恋地逡巡过她每一寸肌肤——尽管上次缠绵已过去许久,她平坦的小腹仍不见怀孕的迹象。事实上,非但没显出应有的柔软弧度,连日的航行反而让她更清减了:苍白肌肤下锁骨嶙峋,曾经丰润的臀部与大腿也不复往日的饱满,那时她还能随心享用美食而不必担心反胃。更何况,卡皮塔诺就在数步之遥,同样能将这般景象尽收眼底——他所有的旖旎念头都被浇熄,满心只剩忧虑与过度的保护欲,再难对赤裸的小妻子生出任何妄念。
“那天理之钉的事呢?要告诉她几年后会坠落吗?”荧问道,丝毫未察觉他脑海中翻腾如海上风暴的思绪。
公子猛地回神,转头盯着天花板:“还没想好。得先确认她值得我们信任。”
“那提前采取的防范措施呢?”
“你真想插手这事?”
“你不想吗?”她套上过于宽大的衬裙反问道,“我不想看到现在的愚人众文化消亡,更不愿你和大家——”
“我明白。”他强撑着坐起身,尚未痊愈的肋骨传来阵阵闷痛。“但要阻止这事,我们得掌握更多情报。光靠未来史书上的只言片语,可没法制定对抗天界的长久之策。”
这次轮到她叹气了:“也是。”
他明白她不愿看到自己和同伴如未来记载般死去——这是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恐惧。正因如此,她曾苦苦哀求他放弃执行官头衔与军旅生涯,在小房子海岛当个渔夫而非战士。起初,他无比憧憬与她共建那样的生活,但经历牢狱之灾后……身为女皇先锋的职责,以及对那个自幼便夺走他太多东西的天空岛军官的复仇,都已无法割舍。尽管他从不畏惧为国捐躯,却无法想象留荧带着他们的孩子独自生存,尤其在这个本就不属于她的国家与时空。
“你们那个时代的军队是怎么做到的?”他追问道,想起在她的时空里,人类最终击败了天理——这项壮举若能提前五百年实现该多好。“凡人是如何战胜众神的?”
荧皱起鼻尖陷入回忆:“他们……原谅我,其实我也不清楚细节,当时忙着照顾战后受伤的戴因斯雷布和空,没关注多少新闻。再说论起历史或战略,我可不是你该问的那个双胞胎……”
“小荧。”公子轻唤着握住她的手,将飘远的思绪拽回当下。他妻子的肩膀倏地垮下来,下唇被咬得渗出血珠。“没关系,知道多少说多少。”
她再度蹙眉,却将两人十指扣得更紧,婚戒冰凉的触感硌得他掌心发疼。奇怪的是,尽管踌躇着与她的其他肢体接触,牵起她的手却从不让他犹豫。这或许是个好兆头,预示终有一天他能回归常态,无论那意味着什么。
最终,她僵硬地爬上床榻,未来记忆的重量令她全身紧绷:“起初并非革命,但随着天理对无辜者的暴行累积得越来越多,七国逐渐挺身抗议。后来他们毫无理由地向蒙德某处投下另一根钉子——战争就此爆发了。”她目光涣散地叙述着。他清楚记得正是那次袭击夺走了她的父母,不由加重了指间的力道。“戴因斯雷布和空为复仇而参战,我那白痴哥哥竟阴差阳错成为了提瓦特的英雄,整合各国军队率军出征。但……”
“但?”
她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仿佛在拼凑安雅常玩的那些拼图。“终结天理的并非空。那时他已身负重伤,被抬进了我的医疗帐篷。是他的朋友温迪——他自称为最后一名执政者。”
“这不可能。”公子用健全的手描摹她掌心的纹路打断道,“女皇坚称所有执政者都在坎瑞亚陷落那天陨落了。”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或许他只是用这个头衔嘲讽众神,但……”她话语渐弱,金色的眉宇紧锁,最终摇摇头,任那些困惑如沙漏中的细沙般从指缝流走。“总之,空总说,温迪偶然获得了某件神器,才得以扭转战局摧毁天理。据说正是那东西彻底终结了维系者。”
有意思。是某种人造武器吗?这倒说得通——若荧能回忆起细节,或许能让桑多涅提前仿制。即便无法完全复刻,至少能在战争中抢占先机。又或者那个温迪确实身怀绝技,只是假托神器之名掩人耳目?但父亲讲述的故事里提瓦特曾有的魔法,早在坎瑞亚覆灭时就已消亡。
他所知的真正超凡存在,唯有穿越时空的荧与莫娜——这份恩赐(或诅咒)为何独独降临在她们身上?至今仍是个谜。
“你真该看看当时的庆典,阿贾克斯。”妻子的低语将他从战略推演中拽出,“那场面空前盛大,正是我想为你的军队——为我们的家庭争取的未来。”
她目光再度飘远,指尖无意识抚过平坦的小腹。公子肩膀一沉,缓缓呼出胸腔内郁结的气息——原来她也时刻惦念着他们的命运与未来。“那也是我的愿望。”
“既然不向阿蕾透露我时空旅行的事,那你准备怎么解释?”
“呃,我会想办法。”他嘟囔着,虚握着无形剑柄,后颈的寒毛忽然倒竖,某种异样的不安在胃里翻腾。“说实话,阿蕾奇诺反倒不是最棘手的。”
荧挑眉:“怎么?你更怕见到你的师父?”
“上次分别时……闹得不太愉快。”
“发生什么了?”
公子摇摇头,出狱那日的混乱、狂喜与恐惧交织成团,至今难以言表。他仍清晰记得,当阿贾克斯选择随父亲离开监狱时,丝柯克脸上浮现的嫌恶——即便在知晓埃利亚斯那些作为(或无所作为)之后。
他不知自己沉默了多久,直到荧的触碰将他锚定现实。“我敢肯定,会没事的,”她试探性微笑着,“按你的说法,她救过你的命。”
“不止一次。”
“那说明她对你心软过。”
他喉间溢出一声苦笑:“丝柯克从不对谁心软。”说着撑起身子,“不过你说得对,只要她不因我加入愚人众而当场杀掉我,大概就没什么问题了。”
她的脸霎时血色尽褪:“这……真有可能发生?”
“我想只有见到她时才知道。”她对权威的蔑视他再清楚不过——她曾说唯有摒弃世俗规则、恪守本心,他才不会再令任何人失望。可当年他并非自愿成为一名士兵,就连执行官的位置也非图谋所得。
荧长叹着把脸埋进掌心:“你真是我的克星。”
“啊——对不起——”
“只是个玩笑,阿贾克斯。”她双唇轻触他的太阳穴,羽毛般的轻柔触感几乎难以察觉,“就算不是玩笑,我也心甘情愿。”
他肩膀陡然松懈,吐出一口不知憋了多久的气。是啊,他该记住她爱他,愿为他直至世界的尽头——既选择留在他的时代,留在他身边,便是做好了与他共度余生的准备,哪怕前路遍布荆棘与考验。而看他这出荒诞悲剧般的人生剧本,怕是少不得几十场磨难等着。
客厅里,卡皮塔诺的鼾声震得地板都在颤动。
“看来他是真高兴能睡个不晃悠的安稳觉?”他嘴角微微上扬。
“情有可原。”荧抿嘴轻笑,滑进厚实的羽绒被里,“快来,陪我躺下。”
阿贾克斯像被蜂群蛰了似的猛地一颤:“呃……待会儿,”他起身支吾着避开她的视线。与他的导师和小妻子不同,他已数周未曾安眠了——每次阖眼,那些人生至暗时刻便纷至沓来:少年时代的两度牢狱之灾,璃月事件的余波,甚至包括神志不清折断安雅手腕后被父亲逐出家门的夜晚。历经海上颠簸的她值得一夜好眠,而非被他的梦魇惊扰。这意味着他必须离开。“我……得先缓缓。”
他没看见她骤然黯淡的神情,却从细弱的声音里听出了失落。“……好吧,“她低声道,听起来如此微小,“那晚安。”
“晚安。”
这无疑是最佳选择。他攥紧拳头走出卧室,哪怕贪恋她怀中的温暖也要逼迫自己离开。她需要休息,而他必须避免再度伤害她,即便代价是在最脆弱的时刻独自煎熬。等手伤痊愈总会好转吧?他如此说服着自己,这正是他重新找回自我所需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