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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之潮

Summary:

变化如潮汐般永不停歇。只需一个巨浪袭来,一切便可能分崩离析。

在承受拾枝者的滔天怒火并被迫逃离至冬国后,公子与荧辗转来到枫丹休养伤势,重振濒临瓦解的团队情谊。在夫妻俩被卷入充满欲望、阴谋与秘密的枫丹廷深渊之际,竟意外揭露了动摇愚人众根基的惊天阴谋。而天理之钉高悬于顶的命运正步步逼近,威胁着他们誓死守护的家庭。

Notes:

原作者注:大家好!我们非常激动地向大家展示《时间·命运·花儿》系列的第二部作品!

全体读者请注意:本故事中会频繁提及怀孕相关情节,但我们保证这绝非育儿向作品(主线剧情至关重要,不容偏离)。与第一部相同,本作仍会涉及大量的黑暗主题。我们在休整期间阅读了《Sunrise on the Reaping》并将其作为基调参考——这是一部关于爱与失去之痛的深刻故事,请做好心理准备。我们会像在《落月之花》中那样,在每章开头标注敏感内容警告。阅读风险请自行承担。

 

每周二美国东部时间下午4点(北京时间周三凌晨4点)准时更新(特殊情况会在我们的推特@champsissy和@ladyyblake通知)。欢迎收听本文专属Spotify歌单!

祝阅读愉快!

 

译者注:系列第二部已开启连载,更新频率会尽量跟上原作进度,如果你没有阅读过《落月之花》,强烈建议阅读以便了解前因后果,tag会随文章进度更新,请注意!

Chapter 1: 第一年最难熬

Chapter Text


 

 

作为水手之子,阿贾克斯·阿列克谢夫自幼与船只为伴。

 

航行的滋味总带给他遗忘已久的熨帖。当他在海上停留超过半日,那份熟稔便如潮水般涌来——他贪恋沁入肺腑的咸腥海风,渴求夏日灼热的阳光将他苍白的面颊染上粉红色。水手们收帆借风的吆喝,夜航时依据星象调整航线的呼号,都化作令人安心的白噪音;船体劈开靛蓝色海面激起的浪涛声,更似一首永不完结的咏唱。就连甲板随波起伏的颤动,也让他恍若回到跟着父亲和哥哥们出海捕鱼的孩童时代,那个总在老旧渔船上来回奔跑,拼命帮忙收网的小男孩。

 

他生来就属于大海。父亲常说他是兄弟姐妹中最具水手天赋的——甚至胜过最终继承家业、在海屑镇孤港成为出色渔夫的杰森。整个童年时代,阿贾克斯都对此深信不疑。若非命运弄人,他本已准备好以捕鱼为业度此余生。毕竟,大海总是慷慨给予,索求甚少。它许诺冒险机遇,让他能探索家族栖居的岛屿之外的世界;它赐予自由,成为他逃离日常责任的出口,能与钟爱的波涛共鸣。诚然,航海需要艰辛的付出与坚定的意志,但正是这种磨砺赋予了他使命感——就像担任女皇陛下忠诚先锋时获得的职责与荣耀。

 

或许终有一日,他会再度扬帆远航。不是作为战士或水手,而是像父亲在他这个年纪时那样,做个纯粹的渔夫。

 

可惜同行的旅伴们并无这般从容。在这艘摇晃的船舱底层,他的导师与小妻子正被晕船折磨得狼狈不堪,紧紧抱着木桶吐得天昏地暗。尽管公子自己也十分憔悴——那只被天空岛的怪物重创的手掌仍泛着淤紫,愈合缓慢——但至少不必每隔五分钟就呕吐一次。卡皮塔诺的狼狈倒在意料之中,这头老熊素来受不了船舶的颠簸与呻吟,宁可多绕好几周路也不愿乘船,一旦登船便要怨声载道。见他面如菜色地捱过这三周,公子倒不好多作调侃。但荧的晕船症状却来得蹊跷:无论是横渡海屑镇的海峡去往小房子海岛度蜜月,还是逃离至冬国的头几日,她都毫无异样,直到航入波涛汹涌的公海才突然萎靡。他不禁怀疑,是否五百年后的未来世界早已淘汰了船只?那个时代的人类,难道都乘着会飞的金属匣子渡海吗?

 

即使此刻,荧仍死死攥着膝头的木桶,每隔几秒便干呕一阵,仿佛这样就能止住翻江倒海的眩晕。公子怀疑她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可那纤瘦的身躯仍随着每次痉挛颤抖,额角的青筋在冷汗涔涔的肌肤下若隐若现。

 

“这是今天第三回了。”他轻声说道,只恨不能替她承受这份折磨。

 

一声虚弱的呜咽从她喉间挤出。她将湿冷的脸颊贴在半满的桶边,汗湿的金色刘海黏在额头上。“我忍不住……”她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没想到你晕船这么严重。”他低声嘟囔,递过湿布轻拭她汗涔涔的额头。早知如此,他肯定会坚持尽可能走陆路。“你比老队还狼狈。”

 

角落床铺里的卡皮塔诺勉强发出声呻吟,与平日威风凛凛的愚人众执行官形象判若两人,真是可悲。若在往常,公子早该嗤笑着调侃了,此刻却只是目不转睛盯着病恹恹的妻子。“都怪你让我怀孕了,”她将湿发捋向耳后,气若游丝,“把身体交给寄生虫折腾几个月可不好受。”

 

啊,他早该想到的——这持续的不适感多半源于他们即将迎来的第一个孩子。他胸腔里顿时涌起蝴蝶振翅般的悸动,每当想起新年之际他们将为人父母,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喜悦便汹涌而来。但他硬生生压下这份雀跃,将其锁进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当荧因孕吐和失眠而虚弱不堪、食不下咽时,任何关于新生命的兴奋都像是一种背叛。自他们登上驶离至冬国的航船起,她便在与翻腾的胃液和无尽的疲惫抗争。在他心中,她永远优先于一切——包括正在她腹中孕育的,他们共同创造的生命。

 

他的肩膀颓然垂下,将完好的那只手插进蓬乱的红卷发中:“对不起。”

 

“我没事,贾克斯。这很正常,”荧嘴角勉强牵起一丝微笑,“虽然颠簸的船让情况更糟了。”

 

“当然,可……你什么都吃不下。”

 

“我也很苦恼啊。”

 

“我能做点什么吗?”他只想帮她熬过这难关,手掌已不自觉地在她背上画起舒缓的圆圈。

 

“我不知道,”她呢喃着,圆润的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但愿这是个好兆头,“或许帮我倒杯清水漱漱口?除此之外,只能咬牙再撑几天了。”

 

天啊,她如此坚强,这份坚韧甚至超出了他的认知,尽管他深知她历经多少磨难才走到今天。但望着她这几周迅速消瘦的身形,在昏黄油灯下永远泛着冷汗的苍白肌肤,公子仍不禁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她偶尔昏沉睡去便是数小时不醒,仿佛连睁眼的力气都被抽干。这也难怪,毕竟登船后她几乎没吃过东西——他曾试着喂她几片新鲜培根,结果她一闻到味道便崩溃大哭,直到他口中的肉味散尽才允许他靠近。

 

或许该动用执行官的特权,命令船长立即靠岸,哪怕只为让荧获得片刻安宁。但转念一想,这只会延长抵达正义之国的航程。此刻他竟难以抉择:究竟是该忍受煎熬继续前行,还是宁可拖延也要暂缓痛苦?若只有他一人,他定会咬牙蹚过泥沼以求迅速抵达,可这份决绝终究难以复刻。

 

“那我呢?”卡皮塔诺裹在破毯子里哀鸣,紧闭的双眼下,橄榄色皮肤泛着病态的青灰,“我怕是撑不到那天了。”

 

公子丢去一个戏谑的白眼:“你将就着吧。”

 

“怎么对荧就柔情似水,到我这儿就铁石心肠?”

 

“你又没怀着我的孩子。”

 

“可这些年是谁替你收拾烂摊子?你小子好歹讲点良心。”

 

这话倒在理。从初入愚人众时护着他免遭老兵的排挤,到璃月事变后力排众议为他辩护,再到监狱里将他从那个混蛋的怒火中捞出来——卡皮塔诺从未任他坠入深渊。不过这头老熊也总爱拿他的败绩说事:时而挫他锐气,时而鞭策进取,非要他把每个教训都刻进骨血里才罢休。如今风水轮流转,他理应让导师也尝尝被折腾的滋味。

 

“堂堂首席执行官竟沦落至此,”公子晃着吊带中的伤臂调侃,“不知女皇陛下得知她的大统领连乘船都招架不住,会作何感想?”

 

一只冰蓝色眼睛勉强睁开:“我是陆军,不是海军。”

 

“真要当海军统领,你连一天都撑不住,老队。”荧也将汗湿的额头抵在公子的肩头加入调侃。

 

“半天。”他嘴角微扬地纠正道,终于透出一丝笑意。

 

卡皮塔诺刚要反唇相讥,喉头却猛地滚动。他手忙脚乱抓过新木桶的瞬间,呕吐声引得荧也干呕起来。转眼间,两人又陷入晕船的恶性循环。公子刚浮现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颓然靠回舱壁:“怎么反倒我成了最体面的那个?”他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喃喃自语。荧攥紧木桶再度呕吐的呜咽成了回答。“好了好了,这就去弄清水来。”

 

不等回应——何况那两个可怜虫此刻也无力应答——他便起身踏上吱呀作响的楼梯。尽管甲板摇晃,他脚步依旧轻捷。推开炮舱门的瞬间,炽烈的阳光温暖地将他包裹。要是能劝动那两人来上层舱呼吸新鲜空气,晕船的症状或许能缓解?至少眺望地平线能让人重新感知方位,而非困在幽闭的舱底与翻腾的胃液作伴。

 

至少跑跑腿能缓解他连日来的无力感。当初逃离至冬时,他满心只想着避开天空岛士兵的追捕——那些猎犬般的眼睛正四处搜寻越狱的逃犯。彼时,他刚从盛夏时节的贝佐德尼亚监狱遭受过残酷刑罚,虚弱得连站稳都勉强。可一旦航入公海,无所事事的焦灼便啃噬起他的神经。他眼巴巴望着水手们收卷雪白的巨帆,渴望加入其中,却因吊着绷带的手被所有人敬而远之。明明这种程度的劳作根本难不倒他,可船员们宁可多费些力气,也不愿让他插手。

 

伤手突然传来的刺痛让他倒抽冷气——仿佛仍有千根钢针在皮下游走。见鬼,自那畜生用钉子和铁锤逼问女皇的机密至今已过去一个月了,他的掌心却仍如新伤般灼痛。这只手还能复原吗?荧总信誓旦旦说会好的,他多愿意相信她,而非沉溺于惯用手被废掉的沮丧中。她总在呕吐间隙强打精神为他更换绷带,纤细的手指抚过红肿的皮肤时还不忘自夸包扎技术。可这份温柔反而加剧了他的焦躁:这残废的手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个被捕前的自己早已死去,他再次失守了保护妻子免受怪物伤害的承诺,而他们曾憧憬的未来,或许终将化作泡影。

 

寒意猝不及防地刺穿心脏,镣铐的铮鸣与凄厉的惨叫骤然在耳畔炸响。恍惚间,他又被拖回那座阴冷的地牢。审讯者的靴子碾断肋骨的闷响,舌尖翻涌的血腥味——所有痛觉神经在此刻复苏。可比起自己的伤,更令他肝胆俱裂的是那个怪物……

 

恍惚间,拾枝者森然的冷笑犹在眼前——几缕金发从他的皮革手套间飘落,浸在牢房的血污里。那些发丝本是他在与妻子缠绵时最爱在指间缠绕的珍宝。每当记忆如此暴虐地侵袭他时,怒火总会压过恐惧,在精神枷锁中癫狂地冲撞。但在他的意识深渊里,某个清醒的部分始终明白:那些都是企图完全接管他身体的怪物制造的幻影。他死死攥紧双拳,任凭剧痛刺穿掌心,迎着咸涩的海风深吸一口气,将几欲吞噬自己的黑暗念头强行压回。

 

“执行官大人。”

 

公子踉跄撞上船舷栏杆,粗重地喘息着。该死,他必须控制住这些幻觉——否则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什么事?”他挤出嘶哑的回应,嗓音活像刚经历过一场嚎叫。

 

大副姿态稍缓,背手而立:“我们即将抵达柔灯港。”等等,真的吗?公子眨去残存的恐怖记忆,果然看见环状礁岛如碎玉般点缀在浅海——涨潮时它们大多会被淹没,但此刻正指引航船驶向那座仿佛漂浮在靛蓝海面的宏伟城市。“需要船员为您安排今晚的住宿吗?”

 

如释重负的暖流漫过他的胸腔:“有劳了,谢谢你。”

 

水手点点头,疾步离去。公子倚着船舷眺望远方——渐近的港城轮廓竟驱散了心中所有的阴霾,令他血脉偾张。重返正义之国的喜悦难以抑制!少年时代在此求学的记忆纷至沓来:在丝柯克的严格训练下领悟战斗真谛,学会在瞬息万变的局势中随机应变。尽管结局惨淡,但这次绝不会重蹈覆辙。枫丹将是新的起点,让他们在新生儿降临前,重整这兵荒马乱的生活。

 

眼下绝非孕育新生命的最佳时机——虽然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完美时刻。他心知肚明这是自己的过错:渴望与她组建家庭的执念太甚,以至于倾诉愿景时全然未虑及后果。虽然因她体质特殊,两人都未曾预料会真的成功,但此刻心底那丝“来得不是时候”的念头,仍加剧着他的负罪感。从遭遇拾枝者的折磨,到那怪物对他身心的摧残,再到因荧来自五百年后而预知的、即将席卷至冬国的战争……他们背负的已经太多了,而婴儿的降临只会让局面更加复杂。

 

呃,在此之前还有太多事要处理——比如给老家写信告知母亲她将再度成为奶奶(这消息带给她的喜悦恐怕比他自身的感受更强烈)。

 

尽管距靠岸还有几小时,清新的海风与即将抵达的喜讯已让他精神一振。他快步走向底舱厨房为妻子和导师取水。虽说自己还能在船上熬几天——甚至个把月——但至少荧不必继续忍受晕船的折磨。待到夜幕降临,她就能躺在安稳温暖的床榻上——而非眼前让她吐得天昏地暗的船舱这般摇晃。

 

“计划有变。”他回到狭小的客舱宣布时,荧和卡皮塔诺还伏在湿漉漉的木桶上喘息。他先将水壶递给妻子,小心防止她喝太急又引发呕吐。“看来风神眷顾我们了。”

 

她抬起金色睫毛:“哦?”

 

“我们今晚就能靠港。”

 

“比原定早两天?”老队接过荧递来的水壶时长舒一口气,“感谢神明。”

 

公子忍笑调整着手臂吊带:“我们今晚在港口的小酒馆休整,若天气好的话,明早就乘巡轨船去枫丹廷。”

 

导师的喜色瞬间凝固:“还要坐船?”

 

“不然呢?这国家基本整个建在水上。”

 

“这群枫丹蠢货……”卡皮塔诺嘟囔得像没讨到糖的孩子,“修这么多运河,就没想到有人会晕船吗?”

 

公子暗自腹诽:枫丹的权贵哪会在意这种小事?若他们仍如他十五岁来访时那般势利,三人怕是要改头换面才能融入。

 

“你该在同意来枫丹前考虑晕船问题的。”荧推开木桶调侃道。

 

老队投来幽怨的一瞥,抱着水壶活像个宿醉患者:“当时有更要命的事操心。”

 

“我在璃月见过治晕船的妙法,”公子嘴角勾起狡黠的弧度,“用细小的的银针扎——”

 

“闭嘴!”他的导师立刻拽回毯子蒙住头,“老天,你小子是存心要我的老命。”

 

在他身侧的妻子仰头大笑,那笑声犹如钝刀面拍在他的心口。他有多久没听过她这样笑了?是在小房子海岛度蜜月时吗?他贪婪地将这声音镌刻进记忆深处,防止此后再也无缘听闻。

 

不,不能总这么悲观。会好起来的。迁居枫丹——无论多短暂——对他们、对这个小家庭、对未来的路而言都是一场转机。他瞥向他的小妻子,却正撞上她欲言又止的倦容,蜜金色眼眸与他飓风般的蓝眸相接。她也在忐忑吗?既畏惧变化,又期待新生?若真如此,这个纷乱的心绪漩涡里他总算不是独行者——怀揣不敢绽放的喜悦,如若捧着一盏怕被吹灭的灯。

 

暮色四合时,航船伴着低沉而平稳的嘎吱声靠岸。水手们匆忙架起舷梯,荧和卡皮塔诺已争先恐后地冲下甲板。公子却从容不迫地深吸一口气,仿佛再次初见这座港城。盛夏的骄阳灼烤着他的面颊,柔灯港熙攘的人流中混杂着提瓦特各邦旅人。咸鱼在热浪中发酵的腥臭扑面而来,反让他想起家乡的渔港——那个若没有成为愚人众执行官,他本可能度过一生的地方。

 

大副递来写有旅馆地址的纸条,当公子将丰厚的摩拉拍进他掌心时,那双锐利的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而后,他终于踏上久违的陆地,连他这个惯于踏浪而行的人也不禁踉跄——毕竟已在海上漂泊数周。他小心护着伤手穿过人流,半晌才追上先行一步的妻子和执行官。在这座号称正义之国“次要港口”的小港,拥挤程度仍令人咋舌。作为提瓦特心脏地带的中心,枫丹自汪洋中崛起的初心便是成为整个大陆的商业中心。大陆西侧几乎没有一艘商船能绕过它的港城。虽说璃月贵为世界最富庶的国度,但枫丹常令其黯然失色——若非这个正义之国沉迷文化输出胜过经济扩张,凭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早该碾压所有竞争对手。

 

当年初离至冬时,若非丝柯克的耳提面命,少年阿贾克斯几乎要被枫丹的繁华与祖国的巨大差异所击垮。“这座城市很美,”他们走过拱桥时,她曾望着运河眯起黑曜石般的眼睛告诫,“但华美表象下必有阴影,你要永远留神背后,小心你信任的人。”

 

若卡皮塔诺连运河都受不了……公子瞥了眼仍在干呕的老熊,暗叹这趟康复之旅怕是要变成受难记。

 

说起他的导师,卡皮塔诺已扑通跪地,疯狂亲吻着脚下的石板路。荧和公子双双后退半步。“脏死了,”他的妻子攥紧他完好的手臂嘶吼道。

 

老队扭头瞪来:“你看我像在乎的样子吗?”

 

“建议你在乎。”公子嘀咕道。他从未见过导师这般戏剧化的表现——不知是枫丹的浮夸风气即时传染,还是陆地确实能让他欣喜若狂。不过按首席执行官的性子……

 

“信我,我亲过比这脏十倍的东西。”

 

这话在他身体里激起一阵恶寒。“倒也不必分享。”

 

荧突然挣脱他的怀抱,踉跄扑向码头边缘。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将好不容易咽下的清水与饼干吐了个干净。是什么导致的?腐鱼的恶臭吗?还是对卡皮塔诺那些恶心冒险的想象?抑或是他哄她吃下的寒酸饼干?无论如何,眼下的原因并不重要。他只能上前搀扶,当她在持续干呕中与恶心对抗时,将未受伤的手掌贴上她颤抖的肩胛骨——却惊愕地发现她触电般躲开了,仿佛他的触碰是某种静电伤害。

 

这微妙的抗拒比预想中更刺痛,他如遭蛇噬般缩回手。明明之前她从不抵触他的触碰——即便他坚持不用伤手安抚她。他做错了什么?难道她在怨他令她陷入这般境地吗?还是说……当她如此脆弱时,终究掩饰不住对他的恐惧?毕竟这双手未能护她周全——

 

他清了下嗓子,强作镇定:“还以为下船后你会好些。”

 

她抹去唇边的涎丝,发出声虚弱的呜咽:“很不幸,晨吐可不管这些。”

 

卡皮塔诺扶腰凑近:“但现在明明是下午?”

 

“孕吐也不管这个。”

 

那为何叫晨吐?公子不安地挪了挪脚步:“会好转吗?”他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困扰。母亲怀弟弟妹妹时,虽也闻不得酸菜汤或父亲身上的鱼腥味,但也不曾这般天昏地暗地吐过,当然他也记不清了。

 

幸好,最新一波恶心感过去后,荧挺直了腰板,手指梳理着潮湿的金发。“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应该月底就能解脱了。”

 

“算……?”

 

他的妻子抛来一记狠瞪:“你母亲可是助产士!你该懂这些的!”

 

“除非主动问,否则她才不会教我们男孩子这些!”小时候他总跟着父亲出海,哪顾得上关注娜塔妈妈在镇上接生的差事。他习惯性伸手想为她揉背,又在半路缩了回来。既然她不想被他触碰,就算安抚的本能驱使他想要温柔地爱抚或亲吻她,也必须另寻他法。“只要你肯教我,我会认真学的。”

 

“如果你确定要学的话。”

 

他当然确定。父亲当年就是这么做的。

 

他们背着行囊,沿着远离船只的小径朝过夜的住处走去。新鲜出炉面包的香气与布勒酱汁酸甜馥郁的气息扑面而来,惹得他垂涎欲滴。沿途商贩卖力吆喝着招揽顾客——须弥的香料、璃月的丝绸,甚至纳塔刚采摘的鲜果蔬菜。尽管柔灯港规模不大,但作为多功能港口仍保持着熙攘的景象,夕阳西下时,仍有数十人在货摊间流连。

 

三人经过时,不少路人低头窃笑,交头接耳。他们是在嘲笑这群人邋遢的穿着——缺乏时尚,毕竟在海上漂泊数周——还是藏着更恶毒的念头?出狱后他早已丧失判断力,总觉得世人皆怀歹意。他的手掌不由贴住她的后腰,唯有将她圈在触手可及之处,才能确认她的安全。无论那些笑声是否针对他们,哪怕只是无聊的闲言碎语,他也绝不再让她的安危承受半分风险。

 

尽管身份尊贵,他们当晚的房间却朴素无华——而这正合他意。狭小的会客区里,长沙发足够让老队歇息,另外还配了两把椅子,尽管他们并不会久留;咖啡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晚餐,尽管他们并未要求过。壁炉里的火焰在闷热潮湿中仍烧得噼啪作响,将花卉壁纸映得忽明忽暗。他的小妻子快步走向角落的梳妆台,把一块干净毛巾浸入备好的清水盆中。真正的卧室仅由淡蓝色纱帘隔开,渐变色恰似小阳台外起伏的海浪。床铺看起来倒是相当舒适,只是盘踞在脑海的阴霾挥之不去,他自知今夜难以安眠。

 

“感谢神明让我们重回陆地,”卡皮塔诺一头栽进那宽大的佩斯利花纹刺绣沙发里,长叹道,“我还以为这辈子都睡不上不晃悠的床了。”

 

荧从梳妆台前抬起头,用湿毛巾轻拭后颈:“我们不过在船上待了几周。”

 

“好像已经过完了一辈子。”

 

“你可真是个戏精。”她翻了个白眼调侃道。

 

公子不由得轻笑出声,庆幸她虽然一直病恹恹的,骨子里却仍带着那股烈火。他将衣物包裹小心甩到雕花隔断旁,迫不及待想脱下这身脏衣服,至少冲个澡——或许这样能摆脱阴郁的思绪。毕竟每次能好好睡觉、吃饭、清洁时,他总会感觉好些,而自从入狱前到现在,他都没正经洗过澡。他试着拽起衣领脱掉上衣,可每次牵动手臂都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疼得他直皱眉头。

 

“手怎么样了?”荧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

 

他叹了口气,她轻推着他坐到床沿,帮他脱下剩余衣物。“疼。”他抱怨道,但还是乖乖伸出手让她解开绷带。

 

“钉子弄的?”

 

“还有你让我做的那些复健动作。”

 

金色眼睛倏地盯住他,她抿紧双唇:“阿贾克斯。”

 

呃。“怎么了?”

 

“你还没恢复好呢,”她边仔细检查边数落,尽管这几周总是反胃,此刻却对他狰狞的手伤面不改色——倒是他自己瞥见都要倒抽冷气。紫黄色淤痕仍盘踞在皮肤上,错位的指骨正在缓慢愈合,而掌心那个贯穿伤最是恼人,皮下的淤血肿胀发硬。幸好没有感染的迹象,荧嘴角那抹满意的弧度已然宣告着他的康复进展。“要想这只手以后利索些,现在就得让身体好好休息。”

 

“要多久才能好?”

 

“一到六个月不等。”

 

“呃!”他懊恼地倒进枕头堆里,小心护着伤手。这不公平。

 

荧笑着翻找行囊,抽出一卷干净绷带:“看来咱们中的戏精不止老队一个。”

 

“我听得见,”卡皮塔诺在隔间沙发里闷声抗议。

 

“我只想它赶紧痊愈,”公子用完好的那只手胡乱抓了抓卷发,懊丧道。他讨厌自己此刻任性的语调,讨厌这副狼狈模样,更厌恶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你得稍微有点耐心,”他的妻子轻声说着,爬上床在他身旁坐下,将他受伤的手轻轻捧在掌心。“我知道这对你很难,但要想完全康复,这点很重要。明白吗?”

 

他叹了口气:“明白。”

 

“很好。”她为他换好新绷带,将剩余的塞回行囊。“那么,跟我说说接下来几天我们可能会面临什么。”

 

他恍然意识到——这是转移注意力的战术。她要用未来的规划与既得情报,拽着他挣脱那些关于伤手与过往的混沌思绪。若是在离开至冬前,他或许会恼怒于她这般打断自己像孩童般赌气的行径。尽管沉溺于阴郁情绪如此轻易,但他不能再放任这种心态蔓延,尤其是当荧正拼尽全力,不让他继续深陷牢狱创伤的泥沼之时。

 

“我们明天启程去主岛,”他陷在枕头堆里咕哝道。妻子丰润的唇角扬起一丝笑意——她的小计谋得逞了。趁他说话时,她闪到屏风后褪下脏衣服。“先去壁炉之家向阿蕾奇诺打个招呼,说明事情原委。”

 

“所有事?包括我穿越时空那段?”

 

“那段除外。”虽然自从阿蕾奇诺在虚假审判中冒险救下荧和莫娜后,他对她的信任多了几分,但他妻子身世的离奇程度恐怕仍超出对方的承受范围。“主要是交代……我的手伤和拾枝者的事。”

 

她抓着干净衬裙从屏风后走出,赤裸的身躯在灯笼的暖光中莹莹生辉。他的胸腔骤然腾起复杂的情绪,目光贪恋地逡巡过她每一寸肌肤——尽管上次缠绵已过去许久,她平坦的小腹仍不见怀孕的迹象。事实上,非但没显出应有的柔软弧度,连日的航行反而让她更清减了:苍白肌肤下锁骨嶙峋,曾经丰润的臀部与大腿也不复往日的饱满,那时她还能随心享用美食而不必担心反胃。更何况,卡皮塔诺就在数步之遥,同样能将这般景象尽收眼底——他所有的旖旎念头都被浇熄,满心只剩忧虑与过度的保护欲,再难对赤裸的小妻子生出任何妄念。

 

“那天理之钉的事呢?要告诉她几年后会坠落吗?”荧问道,丝毫未察觉他脑海中翻腾如海上风暴的思绪。

 

公子猛地回神,转头盯着天花板:“还没想好。得先确认她值得我们信任。”

 

“那提前采取的防范措施呢?”

 

“你真想插手这事?”

 

“你不想吗?”她套上过于宽大的衬裙反问道,“我不想看到现在的愚人众文化消亡,更不愿你和大家——”

 

“我明白。”他强撑着坐起身,尚未痊愈的肋骨传来阵阵闷痛。“但要阻止这事,我们得掌握更多情报。光靠未来史书上的只言片语,可没法制定对抗天界的长久之策。”

 

这次轮到她叹气了:“也是。”

 

他明白她不愿看到自己和同伴如未来记载般死去——这是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恐惧。正因如此,她曾苦苦哀求他放弃执行官头衔与军旅生涯,在小房子海岛当个渔夫而非战士。起初,他无比憧憬与她共建那样的生活,但经历牢狱之灾后……身为女皇先锋的职责,以及对那个自幼便夺走他太多东西的天空岛军官的复仇,都已无法割舍。尽管他从不畏惧为国捐躯,却无法想象留荧带着他们的孩子独自生存,尤其在这个本就不属于她的国家与时空。

 

“你们那个时代的军队是怎么做到的?”他追问道,想起在她的时空里,人类最终击败了天理——这项壮举若能提前五百年实现该多好。“凡人是如何战胜众神的?”

 

荧皱起鼻尖陷入回忆:“他们……原谅我,其实我也不清楚细节,当时忙着照顾战后受伤的戴因斯雷布和空,没关注多少新闻。再说论起历史或战略,我可不是你该问的那个双胞胎……”

 

“小荧。”公子轻唤着握住她的手,将飘远的思绪拽回当下。他妻子的肩膀倏地垮下来,下唇被咬得渗出血珠。“没关系,知道多少说多少。”

 

她再度蹙眉,却将两人十指扣得更紧,婚戒冰凉的触感硌得他掌心发疼。奇怪的是,尽管踌躇着与她的其他肢体接触,牵起她的手却从不让他犹豫。这或许是个好兆头,预示终有一天他能回归常态,无论那意味着什么。

 

最终,她僵硬地爬上床榻,未来记忆的重量令她全身紧绷:“起初并非革命,但随着天理对无辜者的暴行累积得越来越多,七国逐渐挺身抗议。后来他们毫无理由地向蒙德某处投下另一根钉子——战争就此爆发了。”她目光涣散地叙述着。他清楚记得正是那次袭击夺走了她的父母,不由加重了指间的力道。“戴因斯雷布和空为复仇而参战,我那白痴哥哥竟阴差阳错成为了提瓦特的英雄,整合各国军队率军出征。但……”

 

“但?”

 

她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仿佛在拼凑安雅常玩的那些拼图。“终结天理的并非空。那时他已身负重伤,被抬进了我的医疗帐篷。是他的朋友温迪——他自称为最后一名执政者。”

 

“这不可能。”公子用健全的手描摹她掌心的纹路打断道,“女皇坚称所有执政者都在坎瑞亚陷落那天陨落了。”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或许他只是用这个头衔嘲讽众神,但……”她话语渐弱,金色的眉宇紧锁,最终摇摇头,任那些困惑如沙漏中的细沙般从指缝流走。“总之,空总说,温迪偶然获得了某件神器,才得以扭转战局摧毁天理。据说正是那东西彻底终结了维系者。”

 

有意思。是某种人造武器吗?这倒说得通——若荧能回忆起细节,或许能让桑多涅提前仿制。即便无法完全复刻,至少能在战争中抢占先机。又或者那个温迪确实身怀绝技,只是假托神器之名掩人耳目?但父亲讲述的故事里提瓦特曾有的魔法,早在坎瑞亚覆灭时就已消亡。

 

他所知的真正超凡存在,唯有穿越时空的荧与莫娜——这份恩赐(或诅咒)为何独独降临在她们身上?至今仍是个谜。

 

“你真该看看当时的庆典,阿贾克斯。”妻子的低语将他从战略推演中拽出,“那场面空前盛大,正是我想为你的军队——为我们的家庭争取的未来。”

 

她目光再度飘远,指尖无意识抚过平坦的小腹。公子肩膀一沉,缓缓呼出胸腔内郁结的气息——原来她也时刻惦念着他们的命运与未来。“那也是我的愿望。”

 

“既然不向阿蕾透露我时空旅行的事,那你准备怎么解释?”

 

“呃,我会想办法。”他嘟囔着,虚握着无形剑柄,后颈的寒毛忽然倒竖,某种异样的不安在胃里翻腾。“说实话,阿蕾奇诺反倒不是最棘手的。”

 

荧挑眉:“怎么?你更怕见到你的师父?”

 

“上次分别时……闹得不太愉快。”

 

“发生什么了?”

 

公子摇摇头,出狱那日的混乱、狂喜与恐惧交织成团,至今难以言表。他仍清晰记得,当阿贾克斯选择随父亲离开监狱时,丝柯克脸上浮现的嫌恶——即便在知晓埃利亚斯那些作为(或无所作为)之后。

 

他不知自己沉默了多久,直到荧的触碰将他锚定现实。“我敢肯定,会没事的,”她试探性微笑着,“按你的说法,她救过你的命。”

 

“不止一次。”

 

“那说明她对你心软过。”

 

他喉间溢出一声苦笑:“丝柯克从不对谁心软。”说着撑起身子,“不过你说得对,只要她不因我加入愚人众而当场杀掉我,大概就没什么问题了。”

 

她的脸霎时血色尽褪:“这……真有可能发生?”

 

“我想只有见到她时才知道。”她对权威的蔑视他再清楚不过——她曾说唯有摒弃世俗规则、恪守本心,他才不会再令任何人失望。可当年他并非自愿成为一名士兵,就连执行官的位置也非图谋所得。

 

荧长叹着把脸埋进掌心:“你真是我的克星。”

 

“啊——对不起——”

 

“只是个玩笑,阿贾克斯。”她双唇轻触他的太阳穴,羽毛般的轻柔触感几乎难以察觉,“就算不是玩笑,我也心甘情愿。”

 

他肩膀陡然松懈,吐出一口不知憋了多久的气。是啊,他该记住她爱他,愿为他直至世界的尽头——既选择留在他的时代,留在他身边,便是做好了与他共度余生的准备,哪怕前路遍布荆棘与考验。而看他这出荒诞悲剧般的人生剧本,怕是少不得几十场磨难等着。

 

客厅里,卡皮塔诺的鼾声震得地板都在颤动。

 

“看来他是真高兴能睡个不晃悠的安稳觉?”他嘴角微微上扬。

 

“情有可原。”荧抿嘴轻笑,滑进厚实的羽绒被里,“快来,陪我躺下。”

 

阿贾克斯像被蜂群蛰了似的猛地一颤:“呃……待会儿,”他起身支吾着避开她的视线。与他的导师和小妻子不同,他已数周未曾安眠了——每次阖眼,那些人生至暗时刻便纷至沓来:少年时代的两度牢狱之灾,璃月事件的余波,甚至包括神志不清折断安雅手腕后被父亲逐出家门的夜晚。历经海上颠簸的她值得一夜好眠,而非被他的梦魇惊扰。这意味着他必须离开。“我……得先缓缓。”

 

他没看见她骤然黯淡的神情,却从细弱的声音里听出了失落。“……好吧,“她低声道,听起来如此微小,“那晚安。”

 

“晚安。”

 

这无疑是最佳选择。他攥紧拳头走出卧室,哪怕贪恋她怀中的温暖也要逼迫自己离开。她需要休息,而他必须避免再度伤害她,即便代价是在最脆弱的时刻独自煎熬。等手伤痊愈总会好转吧?他如此说服着自己,这正是他重新找回自我所需的一切。

 

 

Chapter 2: 总惹麻烦,却并非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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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灯港外围的浅海之上,朝阳尚未完全升起,天幕浸染着粉、蓝、紫交织的霞光,荧却在这时猛然惊醒。

 

喉头猛然涌上一股酸苦,她拼命吞咽着突然溢满口腔的黏液,黏腻的唾液裹着牙齿让她几欲作呕。她掀开厚重的羽绒被踉跄起身,在昏暗中摸索睡前放在床头柜上的容器时,眩晕感如潮水般袭来。手指刚触到冰凉的容器边缘,秽物便如决堤般喷涌而出,任她如何咬紧牙关也止不住这翻江倒海的呕吐。胃酸灼烧着喉咙,腹部绞紧得像有只手在腹腔里翻搅。即便早已没东西可吐,干呕仍迫使她弓起脊背,每次喘息的尝试都会引发新一轮痉挛。在她看来,子宫里仍在成长的孩子分泌的荷尔蒙,与侵蚀脏腑的毒药别无二致。

 

不知干呕持续了多久,汗珠顺着她的前额与脖颈不断滑落。晨风裹着凉意穿过敞开的窗户,却吹不散裹在她身上的棉质睡裙黏腻的潮气。腹部肌肉因连日的呕吐而抽痛,她喘息了好一会儿,翻涌的恶心感才逐渐平缓——尽管从未真正消退,这已是她不得不适应的常态。她将桶推到一旁,精疲力竭地爬回床榻,浸透汗水的床单与黏在身上的衣物同样令人不适。无所谓了,房间里闷热得根本盖不住羽绒被,而那股如影随形的疲惫感,恐怕也换不来半分睡意。

 

她开始厌倦这些症状——远不止反胃和疲惫这么简单。每天清晨,她都在胃灼热与眩晕中醒来;傍晚时分,连曾经最爱的气味都变得难以忍受,她的舌根终日萦绕着铁锈味,活像含了枚生锈的钉子。她渴望泡个漫长的热水澡洗去皮肤表层的油脂,再用发膜拯救油腻不堪的头皮。尽管她多少次自我安慰这不过是正常反应,仍忍不住幻想若没有这些糟心的孕吐该多好。不过转念一想——只要熬过这三个月就好了,说不定再过几周就能拥有那所谓孕期特有的容光。眼下她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全世界所有女性必经的洗礼罢了,为此懊恼反倒不值。

 

她紧闭双眼,缓缓深吸几口气,试图平息腹中的翻江倒海。她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床单寻找阿贾克斯的身影,渴望从他温暖的触碰中获得些许慰藉。可沮丧的是,她只触到冰凉的床褥——他那侧的枕头连凹陷的痕迹都没有。他昨晚根本没回来睡?呃,其实也不意外。自贝佐德尼亚监狱那场劫难后,他不是被噩梦惊醒,就是因未愈的伤口疼得辗转难眠。他总以为自己掩饰得天衣无缝,可她早从他眼下的紫灰、强撑的笑容、以及昔日敏捷如今却迟缓的动作里,读懂了所有欲言又止的痛楚。

 

她朝小客厅瞥了一眼,发现他正靠在其中一张软垫扶手椅上,双脚搭着桌子。受伤的手掌抵在胸前,随均匀的呼吸缓缓起伏。见他终于找到了可以忍受的睡眠方式,她唇角泛起一丝安心的笑容。从老熊的鼾声判断,至少今早的孕吐没吵醒他们俩。这些日子她已练就了呕吐时几乎不发出声响的本事。

 

无论她多么渴望重新沉入梦乡的庇护,试图从卡皮塔诺有节奏的鼾声或港口石墙上拍打的浪涛声中寻求慰藉,她都清楚自己不可能真正得到安眠。尽管饥肠辘辘,她却连早餐的念头都不敢有——知道食物大概率又会引发呕吐。或许该去散个步,在反胃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后,让新鲜空气平复一下心神。

 

于是她叹息着撑起身子,腹部肌肉在抗议中发出酸痛的呻吟。手指穿过汗湿的金发努力整理着,又褪下浸透的睡裙换上新衣服——希望这件不会再被冷汗浸透了。窗外渗入的寒意激起她满身鸡皮疙瘩,但空气中粘腻的湿度让她怀疑,这般凉爽恐怕维持不到日落时分。

 

她的指尖轻轻掠过平坦的小腹,晨曦微光中,她眯起眼凑近落地镜,胸腔里仿佛有蝴蝶在扑簌振翅。那隐约的弧度是真实的吗?不,现在断定还为时过早,可指尖触碰到的微妙曲线却如此鲜明。不知这变化是源于婴儿在她体内随着每一次心跳茁壮成长,还是怀孕初期恼人的腹胀作祟,她的笑意已不受控地漫上嘴角。正因如此,她甘愿忍受晨吐的煎熬、痉挛的疼痛、肢体伸展的笨拙与无眠的夜晚。正因如此,所有的苦难终将值得。

 

这个由他们两人共同缔造的小生命,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整个世界都被某种无法言喻的磅礴爱意所笼罩。没有言语、没有动作、没有任何方式能诠释她知晓真相时,灵魂深处那清脆、契合的声响。当然,她对能否成为称职的母亲仍有忐忑:没错,倘若再次遇到拾枝者或阻止天理之钉刺穿愚人众心脏的计划失败,他们尚不知该如何应对。但此刻她不愿思虑这些。唯有这个事实最为重要:她与阿贾克斯完成了曾以为不可能实现的奇迹,她终于实现了梦想之一。或许其他愿望,也会接踵而至。

 

不过在那之前,她觉得自己还是有资格抱怨几句的。

 

当她终于穿戴整齐时,海鸥沙哑的叫声透过敞开的卧室窗户传来,这是港口苏醒的第一个征兆。潮水也开始从白色石墙退去,船只随着浅蓝色的海水轻轻摇晃。荧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手悬在丈夫的肩膀上方。该死,她实在不想打扰他难得的睡眠——特别是只要她一提想出去散步透透气,他肯定会立刻起身陪她。倒不是她不想他来——实际恰恰相反——只是他比她更需要休息。

 

于是,她转向沙发上鼾声如雷的那团肌肉,备用毛毯勉强盖住他魁梧的身躯。“老队,”她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阿贾克斯。

 

“唔……?”

 

“我去散个步。”见对方没反应,她蹙眉补充道,“出发前就回来。”

 

第一执行官从喉咙里滚出含糊的应答,粗壮的手臂往脸上一横。荧撇了撇嘴——果然别太指望他能派上用场。不过,她可不会被浇灭出门透气的决心,便顺手扯过便签纸潦草写下去向与返程时间,以防他在睡梦中记忆断片。她不愿再耽搁一秒,随手抓起零钱袋,连外套都没穿——反正枫丹那窒息的暑气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当她踏上鹅卵石街道时,朝阳已跃出海平面,在澄澈的水面上洒下粼粼金光。感谢神明,脚下的大地不再像船上那般摇晃,她终于能好好欣赏日出,久久凝望地平线而不必担心晕眩。咸涩的海风也冲淡了其他浓烈的气味,庆幸没有什么会引发孕吐。虽然集市不及昨夜航船靠岸时那般热闹,但已有数十人开始在这条琳琅满目的商业街流连。她轻巧地汇入人潮,随着他们的节奏闲逛,逐一探看各色摊贩。

 

这里的繁华与海屑镇那贫乏的市集截然不同,尽管那个港口小镇因阿贾克斯晋升为执行官而声名鹊起。这里的商贩们兜售着来自须弥和纳塔的独特香料,还有跨越岛国周边海域运来的干草药。一些摊位陈列着繁复纹样的纺织品:既有璃月勤劳的蚕蛾吐出的顶级丝绸,也有稻妻最杰出绣娘制作的刺子绣。尽管可能遭遇扒手,仍有数十家摊主炫耀着宝石的成色与稀有度,将珠宝公然展示。另一些摊位的空架子上堆满当地的物产:或是散落在群岛间熟透的泡泡橘,或是用湖光铃兰制成的保湿精油——用来专门卸除枫丹人钟爱的复杂妆容。

 

虽然每个摊位的商品都让她忍不住多看两眼,但她其实并无购物打算。物质享受从来不是她的追求——尽管偶尔也会为贴心的礼物而欣喜。更何况,她可不想用买来的东西堆满师父的屋子,尤其在他们已算擅闯私人领地的情况下。她不了解丝柯克,也不愿留下糟糕的第一印象。而根据阿贾克斯的描述,这个女人的脾气恐怕比盛夏的骄阳更灼人。她早知自己需要添置新衣裙才能踏入枫丹廷的上流社交圈,在林努拉尔购置的绣花衬衫与当地繁复的时装相比实在格格不入。好在棉质布料透气清凉,毕竟在这熙攘的集市每走一步,她都怀疑自己要流掉等体重的汗水。

 

与宁静的海屑镇港口唯一相同的,是各阶层女性总爱将购物之行变成社交场合。当荧穿梭于人潮时,四周的对话片段不断飘进耳中:从清晨渔获的吆喝,到掩口低语的八卦,伴随着羞怯的轻笑与绯红的脸颊。

 

“或许最高审判官把他关进梅洛彼得堡是件好事。”一位年长妇女吹了吹她黯淡的棕发,“虽说长相确实俊俏,但那种人还是别在街头游荡为好。”

 

“你这么说无非是因为人家看不上你!”她的朋友揶揄道。

 

稍远处,一群年轻姑娘咯咯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根本压不住。“听说了吗?”一个留着麦浪般金色卷发的女孩说,“她明明没有丈夫,肚子却渐渐大起来了!”

 

其他人都倒抽一口冷气,有人甚至下意识去抓根本不存在的珍珠项链。荧假装专注挑选商品,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要是她们知道未来有多少未婚先孕的例子,怕是要当场昏厥过去。

 

世事变迁,可人心依旧。即便在四百多年前的时空中,女人们仍热衷分享所见所闻,将道听途说的轶事或亲身经历大声揣度。这些市井闲谈让她沉浸于历史教科书从未记载的烟火人间,提前感知未来数月将要体验的日常生活。女人们畅所欲言的自由令她不禁莞尔一笑,随手将碎发别至耳后,穿行于摊位之间。在后世,这样的闲谈常被视作羞耻之事——当她和护士同事们关起门来议论不喜欢的人,或为心中的不平寻求认同时,总带着几分贬义。而在这个时代,女人们却借此编织彼此间的纽带,互相分享见闻、警示可疑之事,更不过是在岁月漫长的蹉跎中,寻得片刻娱乐罢了。

 

她转念一想,即便在未来,这点也未曾改变。

 

“又一个?”一个摊主在她经过时摆弄着商品嘀咕,“这都第二十个姑娘了。她们到底去哪儿了?”

 

“《蒸汽鸟报》昨天开除了占星术的专栏作家,”另一个女人咂舌道,“我看欧芙拉丝这次想找真正会水占术的,而不是只会说漂亮话的。”

 

荧暗自腹诽:祝她们好运。

 

“要我说,这都得怪蒙德人,”一个胡子拉碴的壮汉边抱怨边捋着乱蓬蓬的黑须,“要不是整天把摩拉都灌进酒桶,早该研究出治病的法子了,对吧?”

 

啊,果然开始受害者有罪论了——只要话题涉及蒙德,人们总爱这样。她的故乡永远是被集火的对象,尤其当这个以农耕立国的城邦还在与肆虐的风蚀症苦苦抗争时。不知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这片土地最终重焕生机,蜕变成连天理都忌惮的文化之都。

 

正当她在摊位间穿行时,一位面容憔悴的老妇人突然拦住了去路,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荧刚要开口道歉——虽然严格来说被挡住去路的是自己——老妇人却一把抓住她的左手,将一张朴素的卡牌硬塞进她汗湿的掌心。

 

“呃,我不需要——”

 

“拿着,”老妇人沙哑道,满脸皱纹拧成严肃的纹路,“是牌选择了你。”

 

荧蹙眉细看卡牌。只见上面精细绘就了一对男女,他们一手十指相扣,另一手交换着金光灿灿的圣杯。二人身后,一柄双蛇杖凌空悬立——杖首的狮头怒目圆睁,明明只是硬纸上的图案,那锐利的目光却如有实质般压迫着她。精妙的构图本应赏心悦目,却莫名令她心底泛起不安。

 

“这是什么……”她转头欲问,身侧却已空无一人。老妇人如同沙漏中的细沙,悄然消失在熙攘的人潮中。

 

呃,这预示可不太妙。荧摇摇头,又瞥了眼卡牌,最终将它塞进口袋。或许该寄给莫娜看看——这种玄乎玩意儿正合那位占星术士的胃口。想到此处,她心头一紧:若论八卦,她多希望此刻好友能陪在身旁,陪她逛逛这纷杂的集市。有太多疑问亟待解答——无论是悬于头顶的命运、离开至冬国时妮可的话,还是随孕期推进她身体发生的微妙变化。

 

“新鲜出炉的牛角包!”浑厚的吆喝声混着面包的香气将她拽回现实。循声望去,海边店铺外站着个围裙沾满面粉与巧克力的烘焙师,“还有肉桂浆果松饼——用的可是枫丹没有的稀有水果!”

 

天知道多久以来,她的胃第一次发出诚实的咕咕声。好兆头,这该死的孕吐总算要消停了吧?管他呢——既然有了胃口,她可不能辜负。

 

脚步比思绪更快,等回过神来,她已挤过人群冲到摊位前,从零钱袋摸出几枚摩拉,强忍着不像渴求晚餐的兔子般雀跃地上蹦下跳。琳琅满目的选择令人头晕目眩——牛角包、曲奇、水果挞、水果派,还有更多点心正在石窑里烘烤。香草、砂糖与酵母的芬芳将她包裹,扫视早餐的选项时,味蕾早已蠢蠢欲动。这间开在柔灯港的店铺,竟将小蛋糕装饰得堪比枫丹廷顶级甜品师的手艺。

 

排到队伍最前端时,她终于做出决定。“请给我一个松饼,”她指向其中一个陈列架说道。

 

递过摩拉后,她欢快地离开,笑得像闯进糖果店的孩子。现在只需找个地方享用美食——在能眺望水光粼粼的碧蓝色大海的白石矮墙边,她寻得个空位坐下,迫不及待撕开蜡纸咬了一口。甜香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她幸福得眯起眼睛。早知道该多带些摩拉的,真想把所有松饼都打包带走。终于能安心享受食物而非反胃感了,这感觉实在太棒了——自从登上驶往枫丹的船,她可是闻不得丝毫肉味。

 

这般早起逛市场的光景,让她想起从前和空在璃月街头游荡的每一个周日清晨。战前,他们还能当普通的大学生,与朋友们彻夜狂欢,做些除了伤肝以外无伤大雅的不靠谱决定。待到日出时分,两人仍带着宿醉的微醺,勾肩搭背地探索摊贩们新进的货物。十有八九会为安抚翻腾的胃挥霍摩拉买些油腻的小吃,边吃边笑彼此在正经采购的市民眼里该有多狼狈。等宿醉真正袭来时,兄妹俩总会哀嚎着发誓绝不再犯——然后下个周末继续重蹈覆辙。

 

回忆来得猝不及防,她咀嚼的动作愈加缓慢,胃部也跟着沉沉下坠。她想念哥哥。虽然战争期间分离的数年让她习惯了独处,但偶尔仍会不自觉回头,期待他对自己的毒舌反唇相讥。有时风中会飘来蒲公英与泥土的气息——那与双子如影随形的春日芬芳,总让她瞬间溃不成军。寂静时分,她总揣测他过得好不好,是否也像她这般,在想起对方时戴上坚强的面具。灵魂深处的羁绊从未断绝,那份尖锐的疼痛时刻提醒着:是她选择了留在过去构筑新生,而非回到他身旁。她虽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却总幻想他若能一同穿越时空该多好——她也不必如现在这般,被思念噬咬得肝肠寸断。

 

松饼突然味同嚼蜡,蓝莓酸涩得如同柠檬,肉桂粉像沙砾般在齿间摩擦。她干呕几下,强忍住没吐出来,沮丧地把剩下的点心放到一旁。“还以为是胃口终于好转,”她耷拉着肩膀嘟囔,“看来高兴得太早了。”

 

她闭眼凝神,不让反胃感彻底吞噬自己。新鲜空气与坚实的地面确实有所帮助。她专注聆听海浪拍打港口的声响,想象潮水将不适感尽数卷走。她缓慢地深呼吸,噘唇缓缓吐气。随着一次次吐息,那股萦绕不散的恶心感逐渐消退,她腹中的郁结终于完全舒展。

 

当她再度睁开眼,周遭的世界诡异地沉寂下来——并非因人群散去或商贩停止了吆喝。此时分明晴空如洗,旭日高升,却似有阴霾笼罩着市集,她愈是试着思索,就愈发毛骨悚然。上次产生这般不安,还是在贝佐德尼亚监狱深处,等待拾枝者判定她失去利用价值后可能施加的暴行。她谨慎地环视港口,并未发现那个有着鎏金头发、容貌酷似她第一任丈夫的天空岛士兵——除了被阿贾克斯在邪念的癫狂中剜去眼珠的那道伤疤。旁人似乎都对这股啃噬她神经的诡异焦虑感毫无觉察。

 

就在此时,她看见了:一位年轻女子正与某个中年男子拉扯着挣扎,她的长发半散出马尾辫。男人拽着她往前走去,疤痕纵横的上唇嫌恶地扭曲着,钳制她手腕的力度宛如镣铐。“Lâchez-moi! Arrêtez, s'il vous plaît!”女孩拼命扭动,声音因恐惧而愈发尖细。

 

“Arrête de lutter!”男人拽着她拐进海边建筑群的暗巷,龇牙咧嘴的模样活似扑食前的恶犬。“Si tu ne veux pas qu'on fasse du mal à ta famille, tu te tairas, n'est-ce pas?”

 

荧的心直往下沉,眼见女孩瞬间噤声,她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她的枫丹语虽不精通,却足够听出情况危急。这男人是暴戾的父亲还是伴侣?还是更可怕的、她只曾耳闻的某种存在?难道这女孩即将成为连环失踪案的新受害者?

 

她慌乱地环顾四周,渴望有人同样注意到这场冲突并与她一起挺身相助。可令人绝望的是,竟无一人对遇险的女孩投去第二眼——商贩们全神贯注于生意,没人愿意打破日常秩序。她能怎么办?她可以跑回去找阿贾克斯和卡皮塔诺求助,不,那样太耗时间了,很可能跟丢目标或错过救援时机。港口这片区域也没有警备队员,他们大都驻守在码头监察进出口货物。剩下的只有怕担心陷入骗局的摊主,或是那些宁可事后议论也不愿出手阻止的看客。可若此刻无人阻拦暴行,谁来拯救下一个女孩呢?

 

未及细想,荧已冲向暗巷,吃剩的松饼被遗弃在石墙上。脑海深处的警告声尖锐且刺耳——这不是个好主意——却被她全然无视。她明白自己不比从前——孕吐频发的身躯比越狱后更加虚弱——但或许能拖延时间等到救援。若是公子在场,即便手伤尚未痊愈,肯定也会先采取行动,再考虑问题。他或许动作更快——毕竟,他曾亲历过被天空岛士兵掳走的噩梦。

 

那段恐怖经历的闪回几乎令她停下脚步。无论盛夏的烈日如何高悬,幽暗巷壁的阴影都令她想起黑牢区的无光囚室。港口随气温升高愈发浓烈的鱼腥味,与记忆中监狱霉烂腐朽的气息相差无几。巷道越是寂静,那些声音就越发清晰:黑牢区囚徒的痛吟,她丈夫为救她脱离拾枝者的魔掌甘愿赴死的哀求,还有那枚钉子刺穿他持剑手掌时血肉与骨骼的碎裂声……寒意如冰爪顺着脊梁攀升,仿佛要将她冻在原地,再不能追赶那个正被拖离文明世界的女孩。

 

即便记忆正疯狂警告她该及时止损,理智却拒绝服从。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孩经历阿贾克斯曾遭受过的苦难。

 

她冲进巷子尽头唯一的木门,上方锈迹斑斑的标牌写着“ENTREPÔT 9”。无论儿时学过多少门语言,或是陪父亲回主岛大学讲学时与母亲用故乡的语言交谈——此刻面对这种带着未来人才能辨识的“过时”的方言都无济于事。但既然事关女孩的性命,闯进去再道歉总比征求许可来得实际。

 

出乎意料,门轻易被推开了,眼前是堆满货物的巨大仓库。天花板与墙壁悬挂的提灯投下橙色的暖光,数十个没有标签的板条箱在货架间构成迷宫,新锯木材的气息恍若未来家居商场的建材区。空气凝滞不动,仿佛正屏息观望着事态发展。

 

“有人吗?”试探性的询问在空旷中格外清晰。无人应答——她不知该庆幸还是忧虑。

 

如果那女孩被带往其他岔路了呢?此刻她不过是非法入侵——即便声称在追查绑架案的潜在受害者,枫丹的最高审判官也绝不会采信她这毫无证据的说辞。呃,这主意简直糟透了。她得赶紧离开从头计议,或许阿贾克斯能有更好的对策——至少两人联手总能解决难题。不过,他若知道她单枪匹马去追那个女孩,怕是要气得跳脚。她甚至能想象他瞪圆眼睛质问她“逞英雄”时的滑稽表情,而自己连反驳的立场都没有。真他妈见鬼,她还是个连孕吐和嗜睡都控制不住的孕妇!

 

她摇头长舒一口气,刚想转身离开,却被一缕熟悉又难以名状的气味绊住了脚步——像是薄荷混着奇异香料。她如猎犬般追寻气味来到半开的木箱前,理智终究败给了好奇。她掀开箱盖,浓烈的甘草与其他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箱内整齐排列着近三十个玻璃瓶,一半盛满了诡谲的蓝紫色荧光液体,浓度之高已渗透软木塞渗出了瓶口。

 

这难道是……乐斯?

 

“不可能,”她低声道,拾起一瓶凑近闻了闻,浓烈的气味呛得她几欲作呕。这酒她曾尝过一次并发誓永不再碰——此刻却瞬间将她拽回大学时代:冷披萨、脏衣堆和持续三天的宿醉。但为何这里会有如此大量的存货?据史书记载,乐斯曾在大灾变后几乎摧毁了整个枫丹,最终因蒸馏管制而有所缓和。即便是五百年后的版本也远不及此等烈度。该举报吗?若相关法律尚未修订,岂不显得她像个傻瓜似的小题大做?

 

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低悬提灯下蜷缩的人影。

 

一具躯体?

 

她的双腿先于大脑行动,急救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杂念。这是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双臂布满爪痕。她跪在地上,两根手指探向颈动脉。当触及平稳的脉搏时,她松了口气。只是昏迷——但几处抓伤绝不至此。快速检视中,她终于发现端倪:那人被按在石地板上的脸赫然印着几道靴痕,隐约浮现着淤青。口边溅落的涎水与血沫里,几颗参差不齐的牙刺穿了他的下唇,不过看他嘴角的旧疤,想必对缝针早已习以为常了——

 

等等。

 

这正是那个拖拽女孩的男人!可他是怎么昏迷的呢?

 

“你在做什么?”

 

荧猛地转身,意外对上的并非预想中想杀她灭口的连环杀手,而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女。她灰金色的长发束着深蓝色蝴蝶结低马尾,紫罗兰色眼眸如猫玩老鼠般慵懒地打量着她。少女瘦削的身形透着股隐而不发的力量,仿佛在等她先出手。“天啊,你吓死我了!”

 

“赶紧离开。”少女冷声命令道,没有移开目光。

 

荧这才惊觉——对方正是方才被男人拖拽的那个惊恐的女孩!如释重负感如野火般燎过胸腔:谢天谢地,她没被掳走!“等等,我刚才看见你了!你没事吧?”她压低嗓音,小心地起身,“我看到这个男人想把你带走——”

 

“所以你跟过来了?”少女浓重的枫丹口音里,先前姣好面容上的惧色已经荡然无存。

 

荧皱起眉:“虽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但总不能见死不救。”

 

“好吧,如你所见,我没事。”

 

“等等!”见女孩转身欲走,她急忙追去,突起的眩晕令她踉跄,“我有疑问!”

 

“无可奉告。”

 

“你是港口那些女人议论的失踪案受害者之一吗?”

 

这话终于让少女止步回头。她苍白的眉头紧蹙,目光在荧与地上昏厥的男人间快速游移。“不,我不是。”

 

“那他为何要绑架你?至少是尝试绑架。”

 

“因为这是计谋,”少女烦躁地抿唇,显然在斟酌措辞,“我在……调查你提到的失踪案。”

 

哦——原来如此。碎片突然拼合成图。她并非遇到了危险,而是危险本身。“你在卧底。”荧长舒一口气,手指穿过凌乱的发丝。

 

“如果你继续留下来妨碍我,这卧底也做不成了,”少女嘶声道,却并无恶意。

 

“抱歉抱歉,我只是……不想有人受伤。”毕竟能徒手制服歹徒的卧底哪需要她帮忙。但即便十次判断犯了九次错,荧也宁可莽撞介入而非袖手旁观——尤其当那么多女孩早已沦为猎物时。“既然你应付得来,我这就离开。”

 

“当然。再见。”

 

荧点点头,最后瞥了眼身后昏迷的男人。她虽发誓对来到她诊所的每位患者一视同仁——无论对方犯下了何等罪行或曾给她带来多少痛苦。正因如此,战争期间她甚至为天空岛士兵缝合过伤口,咬牙给予与其他病人同等的尊重。她一生中不愿救治的人屈指可数。但此刻,面对这个明显受伤的歹徒,她却毫无施救的打算。若他命悬一线,或许会另当别论,但仅仅是昏迷?恕不奉陪。这淌水已经够浑了——她可以为遇险的女孩挺身而出,却绝不会对加害无辜者的恶徒伸出援手。

 

于是她决定悄然离去,权当未曾目睹这一切。

 

就在她即将触及门把手时,那股甜腻到作呕的气味再度袭来。“等等!”她回头喊道,庆幸那少女仍俯身在目标前翻找口袋,“需要我向警备队报告乐斯的事吗?”

 

对方挑眉:“什么斯……?”

 

“这些箱子全是乐斯。”她指向堆满货架的板条箱,“我不希望有人因喝下它而受到伤害,所以该上报对吧?”

 

万千思绪从女孩眼底掠过,她以惊人优雅的姿态蹲回原地。“我认识能处理这件事的人,”沉吟片刻后,她轻点嘴唇,“多谢你。”

 

这答复已经足够了。“不知阿蕾若知道她的辖区内有这种勾当会怎么想,”荧喃喃道,“虽说她也只是个外交官——”

 

“你刚说阿蕾?”少女突然竖起耳朵,活像只听见罐头声响的猫,“是指阿蕾奇诺大人?”

 

“呃……对?”她竟然听见了?明明她只是自言自语,即便仓库的传声很好也不该如此清晰。

 

“执政者在上。”

 

“有……什么问题吗?”

 

“你认识她本人?”

 

“是啊……?”这算什么,二十问游戏吗?“你也认识?”

 

少女点点头:“她是我父亲。”

 

……嗯,这倒是个意外的转折。虽能解释少女那如出一辙的简短语气和事态偏离时的烦躁模样,却引出了更多的疑问。确实,阿蕾奇诺总是尽可能维持更威风的形象——从不像其他女性执行官面见女皇时那样坚持穿长裙,而是选择与男性同款的制服。更蹊跷的是,去年冬天她们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阿蕾奇诺却从未提及过任何孩子。何况她怎么看都不像会对养育后代感兴趣的类型——

 

“我的养父,”见荧满脸困惑,少女立即纠正道。她撇下昏迷的男人快步走来,伸出戴手套的手,露出略显僵硬的微笑,“我叫琳妮特,是枫丹壁炉之家的孩子。这次任务正是她指派给我的。”

 

“阿蕾奇诺让你当诱饵?”若真如此,她可得跟仆人好好“聊聊”。

 

琳妮特语气平淡:“执行官大人只要求侦破失踪案,具体执行方式由我决定。”

 

“真不知这算更好还是更糟。”莫非这就是阿贾克斯和卡皮塔诺提起第四执行官时提到的情报网?那群日夜向她传递讯息的“小蜘蛛”?想来在历史长河中,孩童总被大人们忽视。他们可以强迫自己扮演乖孩子偷听谈话,再将情报卖给出价最高者。听上去很合理,尤其在枫丹这般热衷八卦的社会。

 

琳妮特歪歪头,紫眸中的锐利顷刻消散,转而浮现出好奇的神色,仿佛“父亲”一词撬开了她脑海中的某道门。“你怎么会认识她?”

 

“我丈夫是执行官的第十一席,达达利亚大人。”

 

“Merde。”

 

很高兴看到这类语言几百年来都没变过。“卡皮塔诺也在,”她不自然地摸了摸后颈,“如果你需要协助——”

 

“不,不用,只是……”琳妮特仰头叹息,下唇委屈地噘起,“我们没料到你们会提前几天抵达。早知该拦着林尼昨晚出门的。”

 

“什么?”

 

少女摇摇头:“我哥哥,他有时就是这么不凑巧。”这感受荧可太熟悉了——只不过空总能阴差阳错地逢凶化吉,而她则承包了所有霉运。“等等,你为什么没和你丈夫在一起?”

 

“因为他在睡——”

 

“你不知道枫丹有些区域对独行的女性很危险吗?”琳妮特竟以长辈的姿态咂舌教训道,这做派简直与她的父亲如出一辙,“尤其是这类仓库。”

 

荧皱眉:“可你不也这么做了?”

 

“我可是阿蕾奇诺养大的。”

 

很合理。毕竟正是这份莽撞,才让她多次落入拾枝者之手。不过那混蛋此刻应当正在天空岛殿堂腐烂——最好被卡皮塔诺营救阿贾克斯时放出的猎犬咬得伤口感染。她承认独闯此地确实不妥——尤其身为一个怀孕的女人。但她可不缺混迹市井阴暗处的经验,战地营帐的岁月早教会她该如何自保。她不需要被当成脆弱无能的兔子,时刻要为照顾孩子被锁进笼子里。

 

“听着,”琳妮特打断了她的思绪,语气的锋芒再度出现,“我送你回你丈夫身边,之后请别再妨碍我的工作了。”

 

“那乐斯呢?”

 

“那不归我管。”

 

“或许公子能帮忙!他比我更了解这个。”这也能让他分心,暂时忘记手伤。解谜任务或许能帮助他摆脱消沉情绪——就像之后见过他师父后需要经历的复健疗程。执政者们啊,他们才抵达一天就有这么多待办事项!

 

琳妮特咬紧牙关:“若我们找到你丈夫,你能保证不再干扰我的工作吗?”

 

“当然。我们快走吧。”

 

她们将昏迷的男人与满仓乐斯抛在身后,匆匆赶回他们昨夜的住处。市集的早高峰正值喧嚣,人流在各个摊位前争先恐后地涌动。幸亏她早先仔细逛过了,若想现在瞥见商品,除非挤到人群最前端。不过没关系,购物的兴致早被找到丈夫的急切心情所取代,她只想快些见到丈夫,分享这短暂分别中的新发现。

 

她在人群中瞥见卡皮塔诺高大的身影立于巡轨船的站牌旁,而阿贾克斯那铜色卷发在暖阳下格外醒目,她的笑容瞬间消失——她的丈夫正像焦虑的母鸡般来回踱步,发丝被揉得四处翘起,结实下颌线紧绷着,眉心拧出的V字比数周来任何时刻都深。当她和琳妮特挤出人潮时,他黯淡的蓝眸瞬间锁定她,可迎来的并非春雨般的释然,而是愈发阴沉的不悦。

 

……呃哦。她有麻烦了。

 

“可算找到你了!”他单手扣住她肩膀吼道,“天啊,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贾克斯。”这担忧从何而来?她又没沾上那冒牌绑匪的血。她可是很小心地避开了,没弄脏这件漂亮的白色绣花衬衫。

 

释然如潮水漫过他的眉梢,转瞬间又被熟悉的愤怒所取代。“你去哪儿了?我快急疯了!”

 

“就散了个步!我跟老队打过招呼,还留了字条。”

 

“留了吗?”卡皮塔诺尴尬地歪头发问。荧忍不住翻个白眼——看来下次得把留言写在他胳膊上才行。至少这样他还有可能看见并想起他们的对话。

 

阿贾克斯仍不依不饶:“为什么不叫醒我?”

 

“你好不容易才睡着!”她强压反驳的冲动解释。

 

她当然理解他的焦虑——自监狱事件后(尽管他根本无需道歉),他就如惊弓之鸟般寸步不离。早在拾枝者摧残他的神智前,他已为她的安危忧心忡忡;如今她的孕期反应更让他饱经折磨的神经雪上加霜。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放弃外出——无论是购物,还是逃离旅馆那只会加剧她反胃的闷热房间。

 

“我只是需要透口气,”她轻抚丈夫的手臂保证道。她安抚的触碰似乎奏效了,阿贾克斯叹息着亲吻她的额头,没再继续追问。

 

“还是反胃吗?”卡皮塔诺抱臂低哼道。

 

“很不幸。不像某人晕船那样睡一觉就好了。”但愿几周后能有所缓解。她侧身看向静立一旁的琳妮特——少女正耐心等候着被引入谈话。“对了,有个人你们得认识下。”

 

“两位执行官大人,你们好,欢迎来到枫丹,”少女恭敬地行礼,“我是壁炉之家的琳妮特。很抱歉无人迎接诸位的莅临。”

 

“这没什么,”老队摆摆手,免去客套。

 

“她在调查失踪案,”荧倚在阿贾克斯身侧解释,“据说全国有多名年轻女性遭到绑架——”

 

“那你还一个人出门?!”阿贾克斯吼道,努力平复的情绪瞬间荡然无存。

 

“你要把他逼疯了,小荧,”首席执行官嗤笑道。

 

啊,该死。该等他更冷静时再提的。“本来只是散步——”

 

“结果又卷入危险了,哈?”他厉声打断,因不慎牵动伤手痛得龇牙咧嘴。

 

“阿贾克斯。”荧皱眉,退后半步。这是什么语气?自拾枝者掳走她的那次争执后,他从未这样过。

 

琳妮特似乎浑然未觉——或者说她铁了心要尽快回归任务中。“所幸您夫人的年龄并不符合本案的目标人群,长官。这些绑匪专挑容易被忽视的年轻女性——孤儿、妓女、难民之流。”

 

“没错,我在仓库发现她时——”

 

“你进仓库干什么?!”他黯淡的蓝眸骤然瞪大,震惊与恼怒随发疯的心跳接踵而至。

 

“我以为她遭遇了绑架!”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她没料到竟还需要向他解释救人的动机——尤其对方是个看似遇险的少女。她能为冬妮娅冒险——陌生人又怎会有所不同呢?“换作是你也会这么做的。”

 

“可我受过专业训练,而且我又没怀孕,”他的下颌线再度绷紧,“你必须停止以身涉险。”

 

“我没事——”

 

“你有事!我不能再让你冒险了,小荧。无论是你还是孩子。”

 

四人间的寂静与喧闹的市集形成鲜明对比,紧绷的氛围如盛夏午后的暴风云团笼罩在头顶。荧与阿贾克斯以一种数月未曾有过的锐利目光对峙着,无声地逼迫对方妥协。她明白他为何恼怒——尤其在越狱后,也自知今早的行为十分危险。但她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即便她确信自己当时做了正确的选择。

 

他这般固执己见、对她的选择恼火、甚至厉声呵斥的模样,着实让她想起另一个时空里那位已成为过往的丈夫。

 

不过……自登上驶往枫丹的航船起,他们确实都没能好好沟通彼此的需求。这既是他的责任,也是她的过失——她仍未摸清他在她行动与思考方面所需的安心感,尤其在拾枝者险些夺走她之后;她也未曾说明自己保持身心舒适与协助他康复训练的双重需求。等他们安顿下来,这些问题都得好好解决。

 

她率先移开视线,噘起嘴:“那仓库堆满了乐斯,”她双臂交叠着低语,“连我都知道这玩意儿在当代的危害。”

 

阿贾克斯的怒意稍稍缓和,蹙眉消化着信息。倒是卡皮塔诺歪头提问:“乐斯?”

 

“一种致幻饮品,”她的丈夫摩挲下巴沉吟道,“而且极易成瘾。”

 

琳妮特双手交叠着解释:“这种酒已经摧毁枫丹无数家庭了。”

 

“但如果真如传闻所说有女性被绑架,案发地怎么会选在同一个地方?”

 

“现在你总算明白了,”荧松了一口气,又朝他怀抱的方向退了一步,“这在枫丹还是违法的吧?”

 

琳妮特听到她话中那个“还”字,微微偏了偏头,精致的面容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确实如此。最高审判官数年前便已颁布了禁令。尽管枫丹的上流社会已基本杜绝此物,但在底层民众中仍然泛滥。哥哥目前正在追查乐斯的来源与分销者——尤其是他们如何能在逐影庭的严密监视下持续走私的。”

 

“那该向港务总长举报有仓库藏了那种酒,”卡皮塔诺沉吟道。

 

阿贾克斯与琳妮特同时迟疑了。“我认为哥哥比警备队更擅长深入调查——”

 

“如果我们告知港务总监,或许能获得双重线索——既揪出幕后黑手,又能查明少女失踪案的关联。”荧试探性地向琳妮特露出微笑,“总比让你亲自当诱饵要好,不是吗?”

 

“也许吧。但坦白说,我不认为警备队能妥善处理——”

 

突然,港口爆出巨响,地面如遭地震般震颤。市集瞬间炸开此起彼伏的惊叫,人群齐刷刷地望向爆炸的方向。阿贾克斯一把将荧推向卡皮塔诺的同时拔刀出鞘,却因牵动伤手而痛得脸色发白。荧勉强抬头,心脏如刚刚在蒙德平原驰骋般狂跳——远处的仓库区烈焰冲天,火光甚至穿透了拥挤的码头直刺眼帘,令她不禁倒吸凉气咒骂出声。

 

甜腻的浓烟染黑了午后的晴空,数十名民众与警备队员齐冲向仓库区。当辨明火源方位时,她的心直坠谷底——烈焰吞噬的正是他们刚离开的那片仓库。其余三人也意识到了,如曝晒的气球般颓然泄气。

 

“好吧,”卡皮塔诺扶稳踉跄的荧,望着奔涌的人潮闷哼,“这下线索断了。”

 

琳妮特捂脸哀叹道:“好极了,父亲肯定会大发雷霆。”

 

 

Chapter 3: 壁炉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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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预定的巡轨船驶入市中心时,烈日早已攀至天顶,正缓缓西沉。柔灯港方向仍翻滚着浓黑的烟柱——仓库大火虽已燃烧了数小时,余烬却仍未熄灭。荧虽渴望留下查看是否有伤员需要她这个受过训练的战地医生救助,但琳妮特坚持要远离与仓库可能存在的关联,而公子更是近乎强硬地否决道“我们只会碍事”。她不禁揣测这是否与他同样束手无策有关,抑或仍在为先前她擅自离开恼火。更何况,除却几口美味的松饼外,她就没吃过早餐,这让她胃部翻腾、四肢发软(这状况实在讽刺,正因反胃她才毫无食欲),若真在重伤者面前呕吐就太失礼了。卡皮塔诺本有意伸出援手,可瞥见几名好奇的天空岛士兵正与枫丹消防员攀谈时,他当即转身随众人回到了巡轨船站台。

 

她竭力不让清晨的混乱打乱原定计划,跟随琳妮特从主站台登上巡轨船时,雇佣的帮工正将他们的行李运往丝柯克的公寓。荧本想在见阿蕾奇诺前稍作休整,但这少女显然无意放缓脚步。随着船只驶向城市中心,那些晨间的火灾与兵荒马乱的记忆逐渐淡去,她睁大双眼,将沿途的风景尽数纳入眼底。

 

这片曾只是西海中央、资源贫瘠的群岛,如今已成为提瓦特大陆中心的灯塔,而枫丹廷正是其登峰造极的杰作。纯白大理石构筑的都市彰显着纯粹的文化力量与权威,鎏金装饰昭示着他们为打造航运帝国积累的财富,建筑中镶嵌的闪亮的海螺则时刻提醒着文明的起源。那些装点每根街柱与门廊的奢华纹饰,历经数百年仍未有丝毫改变;即便是现代风格建筑,也始终恪守着枫丹人的美学理想。当其他国家的都城自然生长时,枫丹的缔造者们却将漫长时间倾注于城市规划——无论是运河体系,还是如何最大化利用有限的岛屿空间。他们必须如此,才能确保这座城邦永不沉入海底。

 

“哇,”她轻叹一声,握住老队伸来的手迈出巡轨船,“比我想象中震撼多了。那些传说根本不及真实的万分之一。”

 

琳妮特歪了歪头:“夫人,您是初次造访枫丹吗?”

 

“哦不,只是阔别已久。”——大约五百年左右。“而且上次来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这倒也合理。枫丹眼下正经历一场复兴运动,大概已经持续了……嗯,三年左右?”几位衣着考究的女士经过时向他们投来探究的目光,她们的视线在荧和琳妮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她不禁怀疑是否与这身打扮有关——穿着这件刺绣衬衫站在层层叠叠的枫丹时装旁,简直不如赤身裸体。不过融入当地的事可以稍后再考虑,琳妮特似乎并未察觉异样。“从时尚、音乐到部分律法,一切都变了。”

 

这倒有趣。她虽未曾认真学习艺术史课程——毕竟在她大三学年伊始,所有学生都更关注战争的阴云——但对某些关键转折点仍了然于心。当其他国家在坎瑞亚覆灭后固步自封,沉溺于旧日荣光而拒绝变革时,唯有枫丹毅然选择了相反的道路。不过转念想来,这或许正是他们独有的文化特质。

 

即便在现代,枫丹仍是世界的文化心脏。年少时,她与空常常畅想大学毕业后前往母亲的故乡,置身于这纷繁华丽的漩涡中心。虽然两人选择的职业道路未必适合在枫丹过上优渥的生活,但他们总能找到办法。或许不会久居,但至少能在继续旅程前真切地活过一场。

 

不知当他知道她独自抵达此地时,会作何感想。

 

“我倒是记得阿蕾升任第四席执行官时提过些变革计划。”卡皮塔诺说着,仍在适应陆地的步伐,身形略显不稳,“莫非这些变化源于她的上任?”

 

琳妮特沉思片刻,轻轻耸肩:“那倒未必。说到底,不过是审判官大人被说服了而已。”她将这话头轻描淡写地带过,仿佛在谈论街巷闲谈。“本想晚些时候邀诸位四处逛逛,但柔灯港的事恐怕够我领罚了。”

 

荧猛地一怔:“领罚?为什么你要受罚?”

 

“因为那场大火。”

 

“可火又不是你放的。”

 

“还不如是我放的。更何况,我掌握的线索全都烧成了灰。”琳妮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波澜,“正如我说的,父亲不会满意的。”

 

“所以只要没成功,就算失败?”

 

琳妮特点点头,姣好的面容仍戴着那副不悲不喜的面具。拐过街角后,他们步入一条静谧的小道,运河上不见半条巡轨船的踪影。啧——这种处事方式可真够糟的。肯定有人会因惧怕犯错而畏首畏尾,到头来……

 

仿佛看透她的心思,卡皮塔诺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的肋骨:“枫丹人将社会准则与成文法绑得太紧。失败令人不齿,一点小错就可能断送前程。别被这些斑斓的色彩迷惑了,归根结底,他们眼里只有非黑即白,容不得灰色地带。”

 

在她身旁,阿贾克斯的身形骤然一僵。

 

“我大概知道些。”她低声道。枫丹的律法森严,历来比史书记载的更甚。母亲就曾多次被捕,罪名总是些扰乱治安的小事,只因她当街高声抗议天理的统治。想到此处,她唇角不自觉泛起一丝苦笑:难怪空会成为向天理挥剑、为逝者抗争的那个双胞胎。她原以为自己继承了父亲那种沉默的抗争,直到几小时前,她看到疑似被拐的年轻女孩就不假思索地冲了出去——

 

卡皮塔诺斜睨她一眼:“恐怕与你上次所见已大不相同了。”他措辞谨慎。

 

“啊。”她有时会忘记,这位首席执行官同样知晓她穿越五百年时光的秘密。尽管他仍在消化她所描述的未来变迁,以及她从教科书里勉强记住的只言片语,但至少能提醒她——历史由胜者书写,而真相往往被稀释得面目全非。“对你意味着什么,琳妮特?阿蕾总不至于把你送上审判庭吧?”

 

“有待考证。”

 

“真的吗?”

 

琳妮特再次耸肩:“我没能获取新情报,唯一可验证的线索也随仓库炸毁了。”倘若早知阿蕾奇诺对“孩子们”如此严苛,荧肯定会顺手捎上一瓶乐斯作为罪证——反正她又不会误饮。“不过至少有个安慰。倒霉的不止我一个。”

 

“哦?”老队浓眉一挑,“还有谁?”

 

“我哥哥。本该由他去柔灯港接应诸位的。他的缺席绝对够喝一壶了。”

 

卡皮塔诺与荧再度交换眼神:“他又怎能料到我们提前到达港口?这又不是他的错。”

 

“就像仓库爆炸也不是我的错一样。”琳妮特叹息着加快步伐,仿佛赶着去领罚,留他们在身后追赶。

 

众人沉默地跟随向导前行,沉浸在这摄人心魄的都市奇观中。枫丹的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对称、宏伟与奢靡——无论是精雕穹顶、尖形拱门,还是浑圆的落地长窗。步道旁的马赛克镶嵌画与须弥崇尚自然的装饰风格截然不同,细碎瓷片被精心嵌进水泥,却依然透出轻盈的雅致,比她在至冬国见过的任何建筑都更加富有生机。不过说来惭愧,她尚未踏足丈夫故乡的城邦,多数时间不是随执行官们去郊外出征,便是在那座大房子陪伴他的家人。这里的建筑师与室内设计师们不曾放过任何一寸空间,再微小的角落都是他们挥洒创意的画布。

 

昨夜暴雨的余沥正从墙垣浮雕喷泉中汩汩流入运河,艳紫的铁线莲与明橙的凌霄花攀附于白墙之上,为这座素净的纯白之城添了斑斓的注脚。某些建筑门廊甚至垂着葡萄藤,饱满的紫色果实并非供人采撷,纯粹为成就这份天然之美。人行道旁的榆树修剪得一丝不苟,连枝叶的走向都似经过丈量。又有几位女士经过,向追随琳妮特的旅人们投来探询的目光——确切地说,她们更关注她丈夫与其导师,扇面半掩的轻笑里藏着风流心思。若非沉醉于这座城邦的氛围,荧或许会更在意那些暗送秋波的举动。

 

“这就是壁炉之家。”行至两条运河交汇处的宅邸前,他们的向导提醒道,“进门要当心,有些年幼的孩子总爱趁开门时偷溜出来,虽然他们还没到能独自闯荡的年纪。”

 

单从外观,荧绝对看不出这是座孤儿院。它与运河两岸的其他豪宅别无二致:石雕上繁复的纹饰,门楣与木门缠绕的花卉图案。唯有些许特别——高窗外花箱里丛生的柔灯铃,淡紫色花瓣芬芳远溢,她甚至都能嗅到那清甜的气息。

 

迈入门槛的刹那,宁静的假象骤然消散。深红与玄黑取代了外界的白金主调,构筑出幽邃朦胧的氛围。尽管正值酷暑,室内却透着阴凉,让荧终于能暂时远离晕眩感进行畅快的呼吸。目之所及无不令人联想到那位第四席执行官——她对幽暗诡谲的偏爱,某次在普契涅拉城堡晚餐时透露的对蜘蛛的奇特癖好,还有那双因兴奋而发亮的诡异眼睛。唯有露天庭院里孩童嬉闹的喧哗,以及门廊处如接待员般蹲坐的毛绒玩偶,与这份阴郁格格不入。

 

若说阿蕾奇诺意图隐匿她的秘密事业,这选址确实高明。作为第四执行官兼枫丹外交主使,她本可选择任何华美的宅邸,却栖身于如此……朴素的地方。身为愚人众的情报首脑,她必须置身繁华的城市中枢,而非那些掏空执行官积蓄的小岛。融入,才是她的目的,而慷慨扮演壁炉之家的“父亲”角色,正是最好的伪装。

 

她缓下脚步与阿贾克斯并肩,挽住他的手臂微笑道:“所以这就是阿蕾的全职工作?真难想象她扮演‘父亲’的模样。那些小蜘蛛的情报网就是从这里织就的?”

 

他沉默不语,黯淡的蓝眸仿佛凝固在某个遥远的时空。从柔灯港乘船开始,他反常地安静——其实自离开至冬国的航程起便是如此,除非能直面那段创伤,否则恐怕这状态会持续到他的手伤痊愈为止。但荧可不会放任他沉溺思绪,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臂:“阿贾克斯,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吗?”

 

“什么?”他猛然回神,眨了眨眼睛。不知是名字的呼唤还是她的问题起了作用,但她不在乎——能把他拉出思绪就好。“不,只是……我们晚些再谈这个。”

 

“那为什么这副模样?”

 

“什么模样?”

 

“坐立不安。”她压低声音拍开他那只摆弄左手绷带的手,“你在紧张。琳妮特我倒能理解,可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是阿蕾而已。”

 

“阿蕾奇诺在枫丹的名声可不同于至冬。”她的丈夫谨慎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监听,脖颈绷出紧张的弧度,“在这里,只要在房间里提起她的名号,所有人都会僵住。他们深知她作为‘秘密保管者’的威名,有人甚至可能因恐惧而失禁。”

 

她挑起一道金眉:“你怎会知道这种事?”

 

“从须弥返程时,我和老队曾在枫丹稍作停留过一段时间。”阿贾克斯的鼻子因回忆皱起,“当提到要找她时,那些人反应活像我们召唤了天理维系者。自那以后,我可不想见识她不为人知的这一面。”

 

好吧,但她最熟悉的两位执行官不也如此?他们该温柔时从不吝啬。“我打赌她和在至冬时不会有太大差别。”

 

这次轮到阿贾克斯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当然没差别!无论到哪儿,她都是那个随和欢快、人见人爱的执行官阿蕾奇诺,简直像个小太阳。”

 

他话音里的讽刺浓得连卡皮塔诺和荧都憋不住笑。“这下我知道你在开玩笑了。”她捏了捏他的手臂。她丈夫英俊的面容终于浮现一丝歪斜的笑意——谢天谢地,他仍保有那份令她倾心的犀利的幽默,只要不刻意压抑或稍显放松,就能从自监狱事件后建起的心墙的裂缝中透出些许诙谐的本性。

 

他们沿着昏暗的走廊前行,木制楼梯在脚下发出呻吟。荧不自觉地攥紧阿贾克斯的手臂,胃里泛起细微的紧张涟漪。她该听从自己的劝诫——毕竟那只是阿蕾奇诺,那个多次将她从死亡的命运中拯救的阿蕾奇诺——但男人们和琳妮特的描述已悄然植入脑海,令她对每一声地板的异响都绷紧了神经。阴郁的室内环境更添压抑:两侧墙壁挂满陌生人的肖像,金质铭牌上的姓名在幽光中若隐若现。

 

终于,琳妮特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住,示意众人等候。她的手掌在门把上方悬停片刻,终是呼出一口气推门而入,再度戴上那副不悲不喜的面具。荧伸长脖子试图窥视室内——透过门缝可见的办公室延续着壁炉之家整体的幽暗氛围。六座书架贴墙而立,堆满了档案而非书籍;提瓦特的全景图占据了唯一的空白墙面,数十枚图钉扎在软木板上,无人知晓其含义;下方的玻璃生态箱里空荡荡的,从这个距离看不出曾饲养过什么活物。

 

房间尽头的鎏金镜面倒映出阿蕾奇诺的身影——她正伫立在高窗前俯瞰庭院里嬉戏的孩童,身着剪裁考究的枫丹风格暗色西装,与愚人众制服相似,却没有佩戴勋章。窗外的欢笑戛然而止,她转向琳妮特的面容,竟与养女整日戴着的面具如出一辙。

 

“你终于回来了。听说火灾时,我还以为……”朋友熟悉的异国腔调突然中断,斟酌片刻才继续,“那场大火与你无关吧?”

 

啊,没错。此刻的阿蕾确实更显冷峻锋利。或许她更喜欢这样,只愿在朋友们——好吧,如果她真将同僚视为朋友的话——面前流露那副顽劣本性。

 

“不完全是。”琳妮特抚平裙摆,“但也不能说毫无干系。”

 

“这是什么话?”

 

“嗯,该从何说起呢……”

 

“琳妮特。”阿蕾奇诺的声线陡然沉下,尽管语调未变,“你向来不是支支吾吾的孩子——”

 

哦,她实在看不下去了——更何况琳妮特根本就是无辜的。荧挣脱阿贾克斯的手臂,无视他与卡皮塔诺用至冬语发出的劝阻,从昏暗的走廊踏入光亮的办公室。阿蕾奇诺的瞳孔骤然扩大,三人闯入的瞬间,她精心维持的面具如玻璃般碎裂:“你们——”她喉间挤出的音节颤抖着,“居然提前到了!我还以为要等到——哦。”

 

对方的表情显然已将他们的抵达与港口的火灾联系起来。身侧的阿贾克斯轻嗤一声:“想我们了?”

 

“早该料到的,你踏上枫丹领土的瞬间就会惹乱子。”

 

“我可没这么灾星。”她的丈夫翻了个白眼。

 

“见到你真好,阿蕾。”荧及时打断——若不介入,这两人准会陷入幼稚的拌嘴,而卡皮塔诺显然无意调停。

 

“彼此彼此。”阿蕾奇诺低声轻笑。琳妮特瞠目结舌地来回打量——是为父亲罕见的松弛姿态震惊吗?还是从未见过她与养子们这般相处?“你欠我的律师费还没结清。”

 

“早说了找潘塔罗涅报销。”

 

“得了吧,他可不想掺和触犯天理的案子。”

 

“触犯什么?”琳妮特脱口而出,那副事不关己的面具顷刻消散。

 

三位知晓那桩至冬法庭案真相的旅人同时后撤,仿佛被毒蛇咬中了似的。尽管距罗莎琳为羞辱她并夺取阿贾克斯而诬告她亵渎天理才过去半年,那段往事却恍如隔世。如今他们虽能拿那段恐怖经历插科打诨,实则藏着难以想象的危机。这项指控可能在她的余生中如影随形,纵使女皇设法周旋也难保万全。

 

“纯属误会。”阿贾克斯迅速接话,同时荧弱弱地补了句:“我是被诬告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阿蕾奇诺面不改色。

 

阿贾克斯叹着气用没受伤的手捋过油腻的乱发:“我们也不清楚。”

 

“引发了仓库大火却不知道原因?”

 

毕竟起火时他们根本不在现场!或许只是管理不善,或是未熄灭的雪茄——这个时代的消防技术本就不完善,更何况仓库里堆满了易燃的酒精,稍有不慎就会引发爆炸。一切都只是推测,而她知道阿蕾奇诺想要的绝非这种答案。

 

“荧在琳妮特小姐查案的地点发现了一批非法乐斯。”卡皮塔诺解释道,言辞比她更加游刃有余。

 

这消息令阿蕾与众人同样震惊:“柔灯港出现了乐斯?”她将目光转向仍在困惑中的琳妮特,“林尼知情吗?”

 

“我还没联系他。”

 

“所以你哥哥究竟在哪儿?他们本应由他接应的,而不是你。”琳妮特再次以漠然的耸肩回应。尽管满心担忧任务失败会让父亲失望,少女仍不动声色。仆人似乎也默契地维持着这种互动模式,只是捏了捏鼻梁叹息:“你自己的任务至少有所进展吧?”

 

琳妮特眼中闪过一丝猫紧盯线团般的锐光:“没想到会与国内的乐斯危机有关。若整个案件彼此关联,我也不意外。”

 

“那些失踪少女的案子?”荧追问。

 

“不错。但许多线索已经在仓库大火中燃烧殆尽了,正如我之前所言,一切需从头查起。他们现在多半已察觉被人调查了,不过未必能追溯到我与壁炉之家的关联。”

 

荧不禁蹙眉。她确实惹了不必要的麻烦——既干扰了琳妮特的任务又令阿贾克斯失望。她必须集中精力,避免重蹈至冬的覆辙。即便心怀善意,也该停止将自身置于险境,该优先考虑关心之人的安危,包括她自己。毕竟她要担忧的事太多了:丈夫祖国的未来,还有他们日益壮大的家庭的命运。

 

阿贾克斯仿佛察觉到她的不安,完好的手掌轻抚她的脊背,这触碰足以卸下她肩头的重担。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投以感激的一瞥。他们是并肩的团队,会共同把握每个机遇,而非独自背负未来的重担。

 

“我想目前也只能如此了。在林尼从哪个阴沟里爬回来前,不许擅自行动。”阿蕾奇诺仍按着鼻梁,“去找菲米尼,同步情报并协助他照看其他孩子。”

 

公子诧异地眨眼——他竟会因她对待琳妮特与对待愚人众的随从如出一辙而惊讶。更诡异的是,那少女如至冬国士兵般利落地颔首,转身疾步离去。房门关闭的刹那,阿蕾奇诺肃穆的表情再度消失:“那么,该说声恭喜了!”

 

死寂。血液瞬间从他脸上褪尽,他感到双膝发软——自登上来枫丹的航船起便压抑的恐惧再度翻涌。她不可能知晓孩子的事。怎么可能?他们只告诉过卡皮塔诺!执政者们,虽早知她耳目通天,但总不至于连仅有五人确定的秘密都……等等,他确实在码头不慎对琳妮特说漏了嘴,可那小蜘蛛绝无可能瞒着他们向她的父亲汇报如此劲爆的细节!

 

“呃……”公子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迟疑地望向妻子寻求同等的困惑,“恭、恭喜什么?”

 

阿蕾奇诺歪歪头:“当然是恭喜你们越狱成功?贝佐德尼亚监狱可是头一回有人逃脱。”他紧绷的呼吸顿时如泄洪般涌出。“收到卡皮塔诺的信时,我还以为哥伦比娅至少要斡旋一两年才能救你们出来。所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那缕恐慌仍在他心头盘踞不去——即便明白她其实不知情。为何他会如此惧怕消息走漏呢?他本就没打算永远隐瞒,毕竟下次执行官会议总不可能藏着婴儿出席,何况荧迟早会显怀的。啊,或许是因为监狱里发生的一切早已击碎他的安全感,令他再难判断谁值得信任。换作从前,他肯定会为自己将为人父而欢欣鼓舞;但现在,他只想觅得一处安全宁静的庇护所保护自己,也保护那个因激怒拾枝者而陷入危险的家庭。

 

他再度攥紧拳头,却因左手传来的钝痛倒抽冷气——这才不得不放弃。

 

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对方仍在等待答案。“其实全是老队的功劳。”他又开始摆弄绷带。

 

“真的吗?”仆人转向第一席,漆黑的眼眸泛起兴味,“没想到你会公然违逆天理,尤其在你如此崇尚正义的情况下。”

 

“那里发生的绝非正义。”老队嗤之以鼻。

 

阿蕾奇诺停顿片刻,用她惯常处理情报时那种审视的目光扫视二人,随后简短地点头:“明白了。所以,你是怎么救出他的呢?”

 

“兽境猎犬。”

 

“这就是你的营救方案?放出猎犬坑的魔兽?”公子瞠目结舌。关于越狱的细节,卡皮塔诺始终没有详细阐述,而他当时意识模糊得难以回忆。

 

导师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我以为你会喜欢这安排。”

 

当然,可——!如此激进且危险的行动绝非卡皮塔诺的风格。他向来先定好谋略再作行动,而公子才是那个先行动后想方案的人——反正临场发挥从未让他遇上麻烦。难道这头老熊终于从他身上学了新招式?还是说……当荧在狱中遭受拾枝者残酷的折磨时,连第一执行官也不得不打破常规?毕竟释放那些深渊魔兽的风险实在……

 

转念一想,这倒颇具诗意——潮湿牢笼里的困兽们,包括他自己,都因一记绝妙的计策得到解放。

 

“他对你们做了什么?”阿蕾突然倚着桌沿发问。

 

公子再度绷紧身体,后颈寒毛倒竖,仿佛面对的是敌人。尽管理智告诉他对方大概率是盟友,但承认脆弱仍让他本能地想夺门而逃。“没什么,我好得很。”

 

“被铁锤钉穿了手。”身后的卡皮塔诺低声嘟囔。

 

他来不及转身瞪视直接揭穿伤情的导师——尤其当仆人本不知道他伤势的细节时。果然,她脱口而出一串枫丹语的咒骂,最后喘息着喃喃道:“众神在上。”

 

“会痊愈的。”荧捏了捏他的手臂。

 

“你确定?”

 

“必须痊愈。”他拒绝想象其他可能。

 

失去惯用手的先锋还算什么战士?即便女皇允诺了足够休养的时间,他也不愿停滞不前。这正是他坚持按荧所说做复健的原因——只为让伤手恢复些许灵活性。当然,剧痛难忍,但为康复他必须经历这些。随着战争迫近,他只想回归唯一熟悉的角色,成为最强的兵器。若他们真要阻止天理如荧读过的史书所述那般赢得战争,这残废的手掌绝不能成为拖累。

 

“……哼。”阿蕾奇诺抱臂端详着他,仿佛在破解某种谜题。“不过你们没事就好。很遗憾当时没法出手相助,幸好哥伦比娅及时支援。”

 

“反正你也无能为力。”公子嘟囔着又去拨弄绷带。

 

卡皮塔诺不轻不重地撞了下他的肩膀,浓眉拧成V字:“现在你提供的援助已经胜过一切了。”

 

“当然。壁炉之家愿倾力相助。说实在的,眼下你们三人藏在这儿倒是最合适的。无论天空岛高层对整起事件的反应如何,都不会满意那位指挥官。”

 

“拾枝者?”他蹙眉。

 

“不错。他还活着,对我们倒是幸运。”公子胸腔滚出一声闷哼,倒不是说那混蛋的死能带给他慰藉。阿蕾的黑眸微微眯起,目光紧盯着他疲惫的身躯:“这终归是件好事,无论你如何看待。如果他死了,天理必将全力追杀你们,战争也会提前爆发——而我们远未准备妥当。不过,我确实没料到他竟能做出直接囚禁执行官这样的蠢事,想必其他同僚也始料未及。”

 

“皮耶罗和普契涅拉除外。”荧撇着嘴冷笑。

 

瞥见小妻子消瘦的肩头压着疲惫,他心头一紧。尽管自己同样缺少睡眠,但她平坦的小腹中正孕育的生命带来的持续耗损,加上孕吐的折磨……无论尝试什么方法,她在进食后总撑不过几小时。即使此刻,她苍白湿冷的肌肤甚至泛着病态的青灰色。若他们不想让阿蕾奇诺察觉婴儿的事,必须尽快安排她休息。

 

阿蕾奇诺对荧的暗讽未予置评,但那双审判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幸好卡皮塔诺适时解围,清了清嗓子:“与你和其他几位同僚不同,那对老东西选择了袖手旁观。”

 

“为什么?”

 

“嫌我太麻烦。”公子嘟哝着试图驱散脑内的混沌。

 

“他们早该清楚了。”

 

她说的对。他心知自己向来是愚人众的“问题儿童”,一个令人束手无策的士兵。从晋升执行官到璃月事变,同僚们早为他预设了结局——或因愚蠢的鲁莽丧命,或被逐出组织,其他人似乎一致认为第十一席迟早会易主。但阿蕾奇诺例外,尽管他俩总为行动计划争执不休。或许她也困惑为何普契涅拉会背弃他亲手栽培的执行官,尤其当她知晓那段过往时。可她不明白,对普契涅拉而言,他从来都只是对抗天理的终极棋局中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他早已接受这个角色。但被遗弃在贝佐德尼亚监狱腐烂的痛楚,仍在胸腔内灼烧。

 

“所以你对他们的见死不救毫不知情?”荧攥紧阿贾克斯的手臂,“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任由两位执行官独自应对这场危机?”

 

“毫不知情。”阿蕾奇诺从桌沿直起身。并非她不相信,而是……不,正因阿蕾遍布各处的“小蜘蛛”总能窃得秘密谈话,此刻的否认才更显蹊跷。察觉到荧眼中的审判,仆人蹙眉道:“我是认真的。这毫无逻辑,要实现我们的目标本就需要全员齐心协力,尤其在斯卡拉姆齐离开加上第十席的位置一直空缺的情况下。在人力紧缺时舍弃最强战力,这根本说不通。”

 

“我也这么想。”

 

“即便你们缺乏外交素养,至少该及时止血而非派我这种人去接管别国的事务。说真的,你们提前抵达倒是件好事,否则我们连安全谈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激起了卡皮塔诺的兴趣:“哦?他们现在要派你去哪儿?”

 

“璃月。我会在两天后启程。”她缓缓揉着太阳穴,仿佛光是想到离开枫丹就引发了偏头痛。

 

“璃月?”阿贾克斯的眉心拧出沟壑,“为什么?”

 

“据说是文物失窃引发的骚动。细节我也不清楚。”天哪,荧在契约之国生活时便深知他们对珍宝的严苛保护,为一件失物引发骚动并不稀奇。“皮耶罗认为若我们伸出援手,七星或许会愿意再度支持愚人众。既然我们可爱的罗莎琳女士还被软禁着,便派我去顶替了。”

 

“这不意味着你要同时兼顾三国的事务?”

 

阿蕾奇诺薄唇勾起一丝苦笑:“如你所见,我们人手紧缺。外交职责、壁炉之家的运营、为愚人众培养下一代间谍……再加上枫丹这场轰轰烈烈的复兴运动……我最近确实没怎么休息。”

 

经此一提,荧才惊觉她的朋友早已疲态尽显。阿蕾奇诺向来带着倦意,毕竟她要终日过滤无用情报与重要讯息。但魔鬼藏在细节里:她虽无黑眼圈或失眠者常有的阴郁情绪,但迹象却无处不在。那双半垂的眼眸不再如从前般敏锐地追寻真相,注意力也难以集中,而惯常的傲然姿态也在责任的重压下微微佝偻。

 

荧轻叹:“我懂这种滋味。”

 

“是吗。”阿蕾的目光再度锐利起来,仿佛将每句暗语都暂存在思绪的匣子里,待有余力时再作剖析。突然,她似脑海中闪过灯泡,如获至宝般眼睛一亮,歪头打量着阿贾克斯:“哦,有了。”

 

“呃哦。”他在旁嘀咕。

 

“手伤虽让你暂时无法工作,但并非毫无用处。”她双手叉上纤细的腰,“不如暂代壁炉之家的管理职责?”

 

“……哈?”

 

“壁炉之家。”阿蕾奇诺一字一顿地重复。天啊,他俩简直像对幼稚的姐弟。“我要你接管日常事务。”

 

哦,真是绝妙的主意!阿贾克斯急需在康复训练前找些事做,否则肯定会因过度治疗导致伤势恶化。在阿蕾奇诺出使璃月期间代管事务,正好能为他带来所需的成就感。荧侧目望去,本以为他会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个机会,却只见满脸茫然。

 

“你……愿意托付给我?”公子声音发紧,竭力掩饰淌过血脉的震惊。

 

“当然。为什么不愿意呢?”

 

“因为……”因为他总是搞砸除先锋以外的每份职责——璃月如此,须弥如此,枫丹想必也会如此。这正是皮耶罗与普契涅拉视他为麻烦的原因。“我对管理孤儿院一窍不通,更别说调教间谍了。”

 

阿蕾奇诺翻了个白眼:“别紧张,又不是全扔给你。老队可以协助,而且林尼已经开始接手‘父亲’的职责,他能弥补你的不足。”

 

“具体要做什么?”

 

“不多。”她耸耸肩,转身翻找文件,抽出一份清单向他递来,微微扬起唇角,“日常事务管理、接收新孩子、安排训练、整理情报——”

 

“听起来不少。”荧小声嘀咕。

 

“我一人就能应付。当然不指望你达到我的水准,所以建议你分派职责,多依靠我的手下和大孩子们。”这算哪门子信任?仿佛读懂他的心思,仆人露出一丝笑容,“但这份职责对你确实有好处,公子。”

 

“你是认真的?”他不安地挪步,“真放心把孩子们交给我?”

 

“我是认真的。虽然我偶尔喜欢给你找点麻烦,但在抉择这方面,你向来很有手腕。你能做到。”

 

他毫无把握。这份职责远超出他的经验范畴——尽管麾下有着近十名顶尖的副官——他们能在早餐时策划计谋,午前便能付诸实施——但他从来都不是运筹帷幄的好手。他连自己的情报网都理不顺,大半工作都要丢给叶卡捷琳娜处理。若真要说,他恐怕会不小心带坏新培养的间谍:比起蛰伏待机收集敌情,这些新人更可能被他的作风影响,选择直言不讳地正面硬刚。他绝非最佳人选。

 

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会逃避困难的人,即便是在完全摸不着头脑时。为什么这次、这个挑战就有所不同呢?璃月的经历早已证明,只要给他适应新环境的机会,他就能真正担起执行官的职责。若不是阿蕾奇诺突然从第十席跃居第四席,逼得他不得不行动起来,他或许至今仍乐不思蜀地留在那里。在璃月汲取的教训对他的成长至关重要,而这一次想必也不会例外——只要他能在这风云变幻中找准方向。

 

“行吧。”

 

“好极了。既然要接管事务,我想让你顺便深入调查这起失踪案。”

 

他忍不住哀嚎:“阿蕾,饶了我吧,我又不是侦探。”

 

“但你还是会接手的,因为你也很感兴趣,不是吗?”阿蕾奇诺说道,那双幽暗眼眸中再次浮现出危险而戏谑的微光,“尤其是……这些失踪的姑娘们大多和你妹妹同龄。她叫什么来着?”

 

公子如被泼水的猫般绷紧身体,真相的重锤令他几欲嘶吼。这才是她的武器——不是腰侧的佩刀,不是蜘蛛的毒液,而是操纵秘密直击他人软肋的能耐。他见识过几次,却从未亲身经历过。尽管讨厌她此刻提起冬妮娅作饵,但不得不承认这招确实奏效——门外某处正有人为失踪的姐妹、恋人或女儿心碎,若他不施以援手,枫丹上流社会更不会垂怜这些平民女孩。

 

“真是魅力不减啊,阿蕾。”卡皮塔诺低笑道,同样察觉到了这阴险的威胁。

 

“尽力而为吧,我会拟份职责清单供你们分工。”

 

“那我呢?”荧轻声问。

 

一道银眉微微挑起:“你?”

 

“我能做什么?”

 

阿贾克斯再度绷紧神经,不安啃噬着理智。她不该卷入执行官的事务,尤其这些天她看上去疲惫又病恹恹的。“你需要休息——”

 

“以及社交。”阿蕾奇诺打断道,好奇的目光在二人间逡巡,“参加上流宴会、举办沙龙、结交权贵的妻女等等。间谍固然好用,但关键位置的人脉更珍贵。若能融入枫丹贵妇们的茶话会,你获取的情报或许比他们更多。”

 

荧轻点苍白、干裂的唇瓣,陷入了思索:“我缺乏女主人的经验,但我愿意尝试。”

 

“瞧见没,公子?这才是我要的奉献精神。”阿蕾奇诺每句调侃都精准踩中他的痛点,他强忍翻白眼的冲动。“身为执行官的夫人,你要戴的面具可不比你丈夫少。运气好的话,只需受邀参加活动,无需作主办方。后者累人得多,而你看上去随时会晕倒。”

 

“多谢。”他的妻子干巴巴地回应。

 

平心而论,他也有同感。自拾枝者的折磨后,噩梦与虚弱持续消耗着他的体力。要在复健的同时扛起新责任,必须重拾这几个月流失的肌肉与力量。呃,光是设想未来的诸多事项就令他精疲力竭,但至少能暂时转移那些日夜纠缠他的可怖记忆。

 

“我们何不明天再继续呢?”阿蕾奇诺提议道,仿佛再次读懂了他的思绪,“我也好完善交由你的职责清单。”

 

“还是难以置信你会委派给我。”他低声嘟囔。

 

“你最好相信这点。我需要你,正如你也需要我。”

 

“对了,”卡皮塔诺打断他们的对视,“你联系过那位将和我们暂住的女士了吗?”

 

“哦,对!贸然登门太失礼了。”荧将前额抵在阿贾克斯的臂膀上,汗珠沿着额头滚落。长久站立已耗尽了她今日的所有气力,持续数周的孕吐更折磨得她如同被生吞活剥。再不休息,她怕是要吐在阿蕾奇诺精美的地毯上。

 

第四执行官叹了口气。“我调查过了,据说枫丹廷内确实有一位叫这个名字的女人。不过最近没人见过她,但据她的手下所说,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我早该告诉你的。”提及师父,阿贾克斯不安地挪动脚步。

 

阿蕾奇诺要么没留意,要么压根不在意:“她的手下会来接待你们,我会派个孩子引路。”

 

三人如释重负地走向门口。谢天谢地,他们今晚无需再应付他人,只剩那位殷勤的管家——直到他的师父从旅途中归来。她现在只想洗去满身的污垢——虽不确定酷暑中该洗冷水澡还是热水澡——然后沉进羽绒床垫。或许那时,她会有胃口进食。或许这次,她能说服阿贾克斯整夜陪在身边。

 

就在他们即将离开这间阴郁的办公室时,她的丈夫突然转身对同僚说道:“阿蕾,”他的声音比长久以来都要坚定。仆人从文件中抬起头,好奇地偏了偏脑袋。“谢谢你。”

 

她那薄唇边又浮现出同样的笑意,干脆地点了点头:“当然。这本就是我们执行官的应尽之责。”

 

 

Chapter 4: 欢迎来到刺玫会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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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园前门关上的瞬间,庭院里孩童嬉戏的欢闹声戛然而止,留下三人各自调整着呼吸。公子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刚从水下挣脱出来。他试图放松脊背和肩膀紧绷的肌肉,却始终无法舒展。尽管他不断提醒自己此刻并无危险——阿蕾奇诺更不可能威胁到他——但身体依旧僵硬如铁。

 

“好吧,倒是比预想的顺利,”卡皮塔诺边说边解开松散的低马尾,重新束起他凌乱的黑发,“她今天心情不错。”

 

荧翻了个白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早说过没事的,你们总爱夸大她有多残暴。”

 

“才不是。要是只有我们两个在场,她绝对会立刻亮出爪子严刑逼供。”

 

“老队说得没错,”公子喘着粗气嘟囔道,“她对你可是偏爱得很,无论是审判时拼死护你周全,还是今天明知我们没交代全部实情还放我们离开……换作别人可没这待遇。”

 

“嗯……好吧,算你们说得通。”

 

他确实会这么想。与阿蕾奇诺的会面……好吧,还算顺利。至少阿蕾奇诺并没有过多关注他的手伤,也没有逼问他在监狱里的遭遇,或是催促他给出明确的归队时间。他必须承认,在所有能伸出援手的执行官中,除了哥伦比娅,就数她最愿意提供帮助了。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他至今还记得,在莫娜与罗莎琳发生冲突后,她虽然满口抱怨,却依然帮助了斯卡拉姆齐。尽管他们在愚人众高层中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同盟关系,比起与多托雷或罗莎琳之流为伍,他始终怀疑她的援助并非出于本意。但现在,她竟愿意将照看壁炉之家孩子们的责任托付给他……

 

他摇了摇头,不愿深思这背后的含义。比起出于她那颗黑心的善意,她更可能是另有所图。“不过,我还以为她察觉到了……你知道的。”

 

荧立刻会意,省去了他难以启齿的尴尬:“目前还没什么迹象能表明这点。”——除了他小妻子总是泛着青白的脸颊,和那副藏着秘密的模样。好在眼下还能用晕船搪塞过去。“况且我们也没告诉过其他人。”

 

嗯,或许吧。但阿蕾奇诺曾用更少的线索就挖出过他人的秘密。就算她早已对牢房里发生的一切——那些血淋淋的细节——了如指掌,他也不会感到意外。他正想再问些什么,却被卡皮塔诺一个眼神制止。“当心,”他突然压低声音打断道,“这里有很多耳目,你清楚枫丹的探子有多敏锐。”

 

这时,壁炉之家的大门再次打开,一个佩戴火焰胸针的小男孩蹦跳着朝他们走来。想必这就是阿蕾奇诺安排为他们引路去丝柯克宅邸的孩子——可这孩子看上去不过十岁,蓝宝石般的眼眸映着灿金鬈发,稚嫩得不可思议。

 

“你就是今天下午的向导?”卡皮塔诺双手叉腰问道。

 

男孩咧开嘴,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是的,长官。”

 

公子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期待像琳妮特那样的大孩子来带路——尤其当暮色已渐渐染红天际。身旁的荧蹙起眉头:“可你还这么小。”

 

“父亲说我足以胜任这次任务。只要诸位不刻意刁难,我保证不会出任何差错,夫人。”

 

荧被这回答惊得哑口无言,老队则爆发出粗犷的大笑。就连公子也忍不住嘴角上扬——男孩话语间透出的冷峻讥诮,简直与阿蕾如出一辙,连那微微抬下巴的神态都带着熟悉的影子。虽然派这么年幼的孩子在暮色中引路确实古怪,但他更清楚:若非确信万无一失,阿蕾奇诺绝不会放行。想起自己这个年纪时,每逢父亲休息总跟着杰森与雅罗米尔兄弟俩去镇上采购。他常趁哥哥们不注意时偷偷溜去探险——但海屑镇的鹅卵石小巷怎能与枫丹廷相比?那里既没有烦躁的巡轨警卫,也没有癫狂的乐斯瘾君子,更不会遇上癖好诡异的商贩。眼前这孩子竟能独自在日落时分执行任务……好吧,看来阿蕾对他的能力确实寄予厚望。

 

不过,比起阿蕾奇诺手下那些小蜘蛛们自幼执行的任务,这次引路确实算得上轻松。公子意识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必须迅速适应这种思维——无论她培养的间谍年纪多小,都要物尽其用。

 

男孩沉默地领着他们离开壁炉之家,重新汇入运河边愈发热闹的街巷。暮色渐沉,采买的妇人们大多回家了,男人们则在摊位间流连,购置日常所需的货品。三人经过时,数十道目光骤然聚拢,窃窃私语如涟漪般荡开——这些围观者与热衷八卦的妇人们毫无二致。他们是在揣测这三个陌生人的来历?还是在打量他们病恹恹的憔悴模样?抑或是对他们匆忙购置的蹩脚至冬服饰评头论足?更糟的是,这些人会不会正急着向驻扎枫丹的天空岛官员通风报信,好让拾枝者得知阿贾克斯生还的消息,给那混蛋一个进城补刀的理由?

 

那些在视野边缘蠕动的暗爪再度逼近,威胁着要将他生吞活剥。他呼吸粗重,竭力与失控的身心抗争。周遭的声响尽数褪去,唯剩脑海中尖啸的念头:倘若拾枝者真的追来怎么办?若那怪物再度袭击他——或者更糟,若他对荧下手呢?那怪物早已用行动证明,他丝毫不忌惮对违逆者施暴,哪怕是女人。公子毫不怀疑,即便知晓荧怀孕了,那个天空岛走狗也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骤然炸开的剧痛让他意识到,自己竟无意识地攥紧了受伤的左手。他倒抽一口冷气,在穿梭人群时用完好的手掌将妻子拉入怀里。他必须触碰她,确认她仍在视线可及之处,远离那个混账的魔爪。他需要尽快痊愈,重拾力量,才能在危机来临时护她周全——或许这样,他才能找回从前的自己,才能摆脱时刻笼罩心头的恐惧。荧偏头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暗自揣测她是否察觉自己濒临崩溃。公子的喉结艰难地滚动着,最终对她缓缓点头。无论思绪如何翻涌,掌心传来的温度都足以暂时逼退那些妄图吞噬他的黑暗。

 

她始终是他锚定现实的支点。每当阴影即将吞噬神志时,她那金色灯塔般的身影总会为他点亮归途。

 

“咱俩明天还得回趟壁炉之家,”卡皮塔诺压低嗓音道,但低沉的声线仍穿透了嘈杂的人群,“请示阿蕾奇诺要如何汇报她暂离期间枫丹的动向。”他瞥了眼正专心带路的男孩,“虽说不必事无巨细,但你我向来不擅长甄别情报价值。如果让她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谁都知道她最恨被人当作局外人。”

 

导师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公子的异常——抑或是在用这种古怪的方式分散他的注意力。“是啊。”

 

“况且,她显然肩负着比我们更多的责任,担子可比统领军队重得多,能了解她是怎么平衡这些应该会很有意思。”

 

确实,他们统率的是大多情况能自主决断的成年男女,而阿蕾奇诺驯服的却是难以管束的小孩子——偏偏那些“小蜘蛛”在她的铁腕下乖顺得令人惊讶。更何况,眼下他与卡皮塔诺必须处处克制,以免惊动天理。待到战争真正爆发时,他们的疲惫恐怕会比仆人更甚:调兵遣将、策划奇袭,睡眠恐将成为一种奢望。不过,倘若真能推进到与众神开战的阶段,他反倒能松口气——比起效仿阿蕾奇诺在阴影中织网的作风,战场才是让他心安理得的归宿。

 

“光想想就累得慌,”荧附和道,“不过我这阵子就没精神过。”

 

“还是不舒服吗,小兔子?”

 

“这一天实在太漫长了……”他们拐过街角,踏上横跨运河的廊桥。她贴紧他的身侧,“我现在只想泡个热水澡,连续睡八个小时。要是还有胃口,或许再吃点东西。”她望着桥下的粼粼波光,轻叹道,“很难想象码头爆炸案居然才过去几小时。”

 

又一件烦心事砸在他本就不堪重负的肩头。“能暂时把阿蕾的烦恼搁置几小时吗?”他抹了把脸嘟囔着,酸胀的眼皮直打架,“我实在没力气动脑子了。”

 

她的小妻子发出含糊的鼻音表示赞同,走在前方的卡皮塔诺却突然拐进岔路:“我想我们该等一会儿,看在你养伤的份上,”公子听到这尖锐的言辞不禁眉头一皱——他厌恶自己这软弱的反应。“但接下来这场会面,你还能撑住吗?”

 

呃,对了,还有丝柯克那边的事。“好吧,我们横竖都没得选。”

 

“你确定这样贸然拜访不会惹怒她?”荧掩住一个哈欠。

 

“应该不会……但也说不准。”毕竟师父曾因更琐碎的事大发雷霆。比如那次他突发奇想学油画,却不慎将红色颜料泼在她珍爱的拼花地板上。随后数小时的魔鬼特训让他深刻领悟到——“她的心情可比夏季风暴中的海面还要变幻莫测。”

 

荧脸上那点勉强维持的从容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导师脸上见过无数次的、每当提及师父时特有的那种畏惧。不过与老队不同,她很快调整好状态,露出同等的决心——想必也认清了“来都来了”的现实。“但阿蕾对她知之甚少,这不奇怪吗?”荧压低声音,“我是说,掌控枫丹所有关键人物的情报,不正是她的本职工作吗?”

 

“若她以其他化名记录在案,我一点都不会意外。丝柯克向来擅长随时切换身份。”至今他仍想不通,她是如何同时维系那么多张面孔——尤其当每个伪装身份都背负着不同诉求时。这大概就是他与师父的本质区别:他向来不擅长撒谎,光是想象要长期戴好人格面具,就足以让他偏头痛发作了。

 

卡皮塔诺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听上去就头疼。”

 

“你从没见过她吗?”荧问道。

 

“没有,谢天谢地。全靠这家伙的故事才听说过她的壮举。”

 

他妻子的金色眸光流转着,促狭地抬眼望他:“哎呀,有人上心了。”

 

“是啊,毕竟在我父亲之后……是她收留了我。”他喉头一哽,眉头抽动。无论过去多少年,被父亲扔进雪地里那种被抛弃的痛始终未曾减轻。“……在我第一次出狱之后。她总说那并非自愿,但也从未将我推开。”

 

瞬间,他看见荧的眼中泛起恍然的神色,如同温柔的潮水漫过,丰润的唇边牵起一抹伤感的微笑。“看来,你一定从她身上学到了不少,才会这样念念不忘吧。”

 

确实如此。当她初次将他庇护于鸦翼之下时,他还是那个怯懦却倔强的男孩——即便被拾枝者扔进猎犬坑里自生自灭,仍固执地抵抗着他。而当他最终离开她的羽翼时,早已脱胎换骨——虽未完全长成男人,却再也不是那个迷失在阴暗牢狱中的孩子了。

 

不过,丝柯克的教导远不止于简单的自信与混乱之道。“她算是我这辈子唯一接受过的教育——读书、写字、算术,还有些科学知识。虽然当时学得不情不愿,但不可否认这些对我当上执行官后的职责至关重要。还有些更……呃,隐秘的课程,”他顿了顿,察觉到卡皮塔诺不悦的鼻息声,强压下嘴角的笑意,“比如如何融入人群,何时该引人注目,怎样不用武器就能从顽固分子嘴里撬出情报——”

 

“所以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才会是你来审问我!”荧突然惊呼,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他这才想起那段往事,不由微微一笑:“但最重要的是,她教会了我战斗。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夺取胜利。没有她,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卡皮塔诺又哼了一声:“她难道就没教过你收收野性?”

 

“没啊,”公子轻笑出声,那笑声陌生得连自己都恍惚,“她把这块打磨工作专门留给你了。”

 

队长眯起眼睛,又拐过一个弯,他们在这蜿蜒曲折的街巷迷宫中穿行。男孩在前方蹦蹦跳跳地走着,全然不顾他们是否跟上。主运河街道的喧闹声再次远去,只剩下海浪与风声填补这片寂静。有趣的是,仅与主运河相隔几条街,枫丹上城区的氛围就变得如此宁静。他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在这些小巷中游荡的情景——在师父教导“要像熟悉掌纹般了解周围环境”后,他总试着在脑海中规划回家的不同路线。

 

“那你后来为什么离开她呢?”荧问道,冰凉纤细的手指轻轻环住他的臂膀。这个细微的触碰就足以让他久未感受过温暖的身体泛起鸡皮疙瘩。

 

“因为我失控得连她都掌控不住了。”

 

“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吗?”

 

“……我没告诉过你?”

 

“有吗?”

 

说来奇怪,他原以为他们早该谈过这件事——或许是在新婚之夜,甚至更早之前。“有时她会独自离开,去满足她旅行或猎取某些奇珍异宝的欲望。而我……对自己的能力有些过于自信了。”

 

“不如说是自大,”队长纠正道,“我接手你的时候,你这毛病可一点没改。”

 

“所以你就怎样?觉得自己厉害到不需要学剩下的课程了?”他的妻子不依不饶地追问,迫切想弄清故事的真相。“在枫丹暗巷里狂欢过头了?”

 

“因为谋杀未遂进了梅洛彼得堡。”

 

“什么?!”卡皮塔诺和荧异口同声地喊道,猛地停住脚步,就连沉默的小向导也震惊地转过身。无论他年纪多小,梅洛彼得堡这个监狱的名字都足以令他胆寒。

 

公子耸耸肩:“不算什么光彩的往事。”

 

“而你居然没想过在我们决定来枫丹前提起这事?!”老队的怒吼在狭窄的运河墙壁间回荡,声浪沿着水道隆隆远去。

 

“我当时哪有选择的余地,现在不也一样?”他们选定地点时,他还未从创伤的阴霾中走出。至冬国是禁区,只要他留在故乡,无论怎样小心藏匿,拾枝者都会追猎到底。其他国度要么无法提供疗养所需的环境,要么缺乏康复的必要资源,枫丹就成了最后的选择。不过话说回来,他并不介意回到这里。年少时他在这正义之国度过不少欢乐时光,即便结局不算美好,也远比不上上次入狱的惨痛经历。“更何况,最高审判官了解真相后撤销了指控。”

 

他的小妻子面色惨白,仍张着嘴呆呆望着他。“我只是……怎么会?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那时丝柯克刚从纳塔找完文物回来,拽着我去集市卖她的收藏品。我前晚几乎没合眼,所以变得……”焦躁。混乱。野蛮。和现在的你别无二致。他摇摇头,竭力忽略脑海中那个细小的声音。“总之我晃到别处,看见有个警卫在殴打偷面包的小孩。当时我发誓那是冬妮娅,现在想来……大概只是我的幻觉在折磨我。”

 

就像此刻这般折磨。

 

“我扑了上去,警卫倒下了,再回过神时,只记得丝柯克把我从那男人身上拽开,鲜血糊满了我的双手。”虽然记不清施暴过程,但那些零碎画面仍萦绕不去——他在极短时间内造成的恐怖伤害。那警卫被他殴打得血肉模糊,嘴唇肿胀外翻,碎肉挂在嘴边,鼻梁塌陷到即便愈合也会永久歪斜。而最初他想保护的那个孩子,此刻正紧贴广场中央的喷泉,破旧衣衫溅满了血点,睁大的双眼里盛满惊恐。人群如蜂群般嗡嗡低语,无数目光像看待野兽般注视着他。“她试图保护我,但当其他警卫赶到时,我们已无处可逃。而枫丹对拒捕的惩罚是死刑……所以我认罪了。”

 

其余三人投来的惊骇目光,与当年警卫将他从丝柯克怀中拖走时她脸上的神情如出一辙。镣铐扣上手腕的金属寒意,至今仍萦绕不散。“天啊,”他的妻子终于找回声音,而男孩已继续向前走去。

 

他勉强又耸了耸肩:“没那么糟。比起在贝佐德尼亚的两次经历,简直像在公园里散步。”

 

“任何地方都比那鬼地方强,”卡皮塔诺附和道,手指再次焦躁地梳理起头发。

 

“可你是怎么出来的?”荧环抱住自己纤细的腰身问道,“进了那里的人大多永不见天日。”

 

“我不知道,也没机会问。”其实他也并不在乎,毕竟在那个冰冷的海底深渊里,他结识了一群所谓的“朋友”,还在搏击竞技场传授格斗技巧。“入狱几个月后,狱卒突然来提人,说指控撤销了。你能想象当我看见我的父亲与最高审判官、师父三人剑拔弩张对峙时的震惊。只能说……他们俩简直水火不容。”

 

她瑟缩了一下,跟着男孩拐过又一个街角。“以我对埃利亚斯的了解,加上你描述的师父……我能想象那个场面。”

 

“是啊,嗯……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就像被拖入贝佐德尼亚的记忆时那样,他无法阻止那些闪回画面淹没理智——那个夏末午后的场景不断重演:当看见父亲出现在枫丹时,胸口涌起的雀跃——尽管以他十几岁的心智看来,埃利亚斯本不该出现在此,随即在从未听过的长者的怒吼声中化为瑟缩的恐惧。他仍能感受到父亲嗓音里渗出的愤怒,仍能看见那目光中的失望——比第一次将他扔进雪地时强烈百倍。而丝柯克竟针锋相对地吼回去,毫不畏惧父亲那份雷霆之怒,指出埃利亚斯早已抛弃了阿贾克斯,没资格评判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两人剑拔弩张之际,是最高审判官威胁要把三人全扔回梅洛彼得堡,勒令丝柯克让男孩随他的父亲回家。

 

正是这次枫丹监禁事件,成了父亲将他扔进愚人众的导火索——埃利亚斯的怒火如同地核深处翻涌的熔岩。在返回至冬的航程中,他无数次试图辩解,可父亲根本不愿倾听。当他被交给普契涅拉管辖时,整个人……暴躁无比。被迫入伍的愤懑,加上对父亲甚至不愿理解自己行为动机的痛心,让那段时间的他如同行走的火药桶。

 

狂妄成了他的拐杖——靠着师父灌输的过度自信,硬生生撑过那些几欲将他吞噬的痛苦。他确实出色!能不费吹灰之力击倒训练有素的士兵,身法如激流般迅捷,戏耍那些笨拙的进攻者。即便年纪最小,他也能怂恿同僚参与各种荒唐行径:无论是偷普契涅拉的火水,还是把野猪塞进某位讨厌的队长的帐篷。甚至在那次遭遇让众神都头疼的天空岛叛军后,他带着伤员全身而退——当背着阵亡的指挥官返回营地时,浸透后背的鲜血没有一滴属于他自己。

 

这一切——每分每毫——都源自丝柯克的教诲。她教会他追求成功时既要坚持计划又需随机应变,教会他绝境中也要攥紧希望。如今他重归原点,变回那个连所爱之人都无力保护的软弱男孩,或许正是该重温这些训诫的时候。

 

再一次,他在回忆漩涡中失去了时间观念,荧这才将他拽出。“所以你现在紧张……是怕她失望?因为你没回去找她?还是因为你跟着父亲走了?”

 

“嗯,不,据他所说,她更该失望他加入了愚人众,”卡皮塔诺讥诮道,薄唇勾起戏谑的弧度。

 

老兄,当年作为新兵时自己到底有多喋喋不休地提起师父?“是被强征的……不过没错。”

 

“她很反感这个?”

 

“她厌恶任何军队、政府,还有规矩。”人只该为自己的准则而活——她曾这样教导他,至少尝试过。这大概是少数没能灌进他榆木脑袋的训诫。“她说自己受够了这些,决定不再妥协。”

 

“难怪你我初见时你也那副德行,”队长哼了一声。

 

鎏金的眉毛挑起:“哦?”

 

“当年他把高层军官都逼成了酒鬼,成天挑衅权威。至于决斗?多少人想挫他锐气,结果全被他用那身本事揍得落花流水。”

 

公子忍不住咧嘴一笑,那份自信至今仍在血液里沸腾。若众神不想见他如此强大,当初就不该赐他这份天赋。

 

荧再次挽住他的手臂,捏了捏他绷紧的肌肉:“听起来她和老队会水火不容。”

 

“当然。我太了解这类人了——被混乱驱使,把自我置于一切之上,从不肯全心投入任何可能束缚他们的事。”卡皮塔诺摇头咂舌,活像个失望的老父亲,“我可不想和这种人打交道。”

 

“可我是你最好的兄弟,”公子仍压不住嘴角的得意。

 

“勉为其难吧。”

 

“勉为其难的好兄弟可不会为一个人杀进天牢,”他的小妻子轻声道,疲惫的倦容里绽开笑意。

 

“好吧,”卡皮塔诺笑了,“这下可被你逮着了。”

 

他们拐过街角,师父那栋熟悉的宅邸赫然映入眼帘,三层高的白石建筑在整片街区中巍然耸立。荧和队长再次瞠目结舌,而他已随着小向导径直穿过拱形门廊踏入庭院。小径两侧列着数十株珍奇花卉,虽还未到花期却养护得宜;外墙精雕细琢的浮雕显然耗费了惊人的工时,而保持这般洁净更需持之以恒。修葺完美的草坪周围,饱满的圆冠树木郁郁葱葱。即便丝柯克长期不归,这里依然保持着被精心打理的痕迹。

 

他清晰记得初见这宅邸时自己的笑声——位于城市中央的庞大建筑简直匪夷所思!能在枫丹廷核心区拥有这样的宅院……好吧,看来老队质疑她手段的顾虑不无道理。

 

小男孩在铁艺栅门前深鞠一躬便与他们告辞,完成带路任务后立刻沿原路飞奔而去,想在暮色完全降临前赶回家。公子目送那背影良久,拖延着无可避免的重逢。

 

“最后还有什么建议吗?”当他终于决定直面这场新战役时,荧低声问道,汗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

 

“我和你们一样心里没底,”他咕哝着,熟悉的紧绷感再度绞紧胃部,“时隔这么久,怕是连她的仆从都认不出我了。”

 

仿佛命运存心嘲弄,精雕细琢的宅门突然砰然洞开,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跌撞而出,灰褐色鬈发间掺杂着银丝。待认出这正是师父的管家时,他胸腔里翻腾的焦虑骤然消散了。只见妇人拎起熨烫妥帖的裙摆疾奔而来,速度快得连卡皮塔诺和荧都来不及反应。

 

“阿贾克斯少爷!”妇人带着浓重的高音调口音喊道,圆润的脸颊因奔跑愈发通红,绽放的笑容灿烂得堪比荧告知他那个小秘密时的模样。“我们可日夜盼着您来呢!”

 

“刚谁说没人会认出来着?”他的小妻子调侃道。

 

连他也被这热情感染,任由她捏脸颊的模样活像重新回到了十五岁。“约瑟芬!”他欢叫着,小心保持距离以免再次伤到手掌,“见到你真好!”

 

“还有,我的甜心!收到你们要来的信时,我高兴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妇人圆润的嘴唇张成大大的O形,上下打量他的目光充满惊叹,“神啊,你们至冬人都吃什么长的?现在比门框还高了!”

 

“你总不会指望我一直是那个瘦竹竿吧?”

 

“我想想怎么了?哎呀,这铜卷发和漂亮眼睛——我隔着十条街都认得出来!”

 

每一声心跳都让他的心墙多坍塌一分,当老管家的手指穿过他发丝时,他的肩头终于松弛下来。天知道他有多想念约瑟芬——总以为枫丹岁月只剩丝柯克的严苛训练,却忘了那些她外出探险或赴宴的夜晚:壁炉前约瑟芬陪他恶补语言课程以防他走神,温柔甜美的母性姿态稍稍填补了思念家人的窒息感。虽然无法愈合与家人分离的创口,至少她给予了师父绝不会给的熨帖关怀。

 

更令他松了口气的是——她只字未提他的手伤,也没有提过憔悴的面容,更没有追问伤势的来由和恢复状况。以他对她的了解,这八成是怕见血导致晕厥,却阴差阳错安抚了他焦灼的神经。

 

约瑟芬突然抿嘴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视线转向他右侧:“这位是?”

 

“啊对。”天啊,他差点忘了队长和荧的存在,回忆漩涡的吸力竟如此之强。当初带荧回大房子时也这般艰难吗?如今简直恍如隔世。他伸出完好的手,荧立刻会意地握住:“约瑟芬,这是我的妻子荧。”

 

“您好,”荧行了个含蓄的屈膝礼。

 

“妻子!”约瑟芬戏剧性捂住胸口,“你这孩子才多大!何况娶到这么标致的姑娘!哎呀,等主人知道可有好戏看了!”

 

“她不在吧?”卡皮塔诺紧张地问,浓眉拧成V字。

 

“不在,她——哦。”约瑟芬突然扭头盯住这头老熊的反应,正是公子预想中导师踏上枫丹本岛时会引发的骚动缩影。“她……她还在旅行。你知道她的性子,小贾克斯。”

 

他当然明白。自己那份对旅行的热爱本就源自师父。若不是娶了荧,他大概也会像她那样永远流浪。“丝柯克外出时,宅邸事务全由约瑟芬打理,”见老队和荧露出了然的神色,他笑着解释,“我们在这儿时,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找她。”

 

“比如新衣裳!”约瑟芬突然揪住荧的刺绣罩衫啧声,呼气吹飞了一缕不听话的鬈发,“总不能穿这种东西参加社交活动。”

 

他的妻子浑身一僵,圆脸上血色尽褪:“什么?为什么?”

 

“这根本是破布啊,亲爱的!”她飘然转向老熊,踮着脚尖摆弄他深蓝军装的领口,“但这套就不同了。枫丹的淑女们——包括我自己——最抵挡不住男人的制服诱惑。”

 

卡皮塔诺冰蓝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与欲望:“荣幸之至,夫人。”他低沉如雷的嗓音响起,执起她枯瘦的手背印下一吻。

 

哦老兄。他预感得尽快隔开这两人。

 

“我要吐了。”荧突然嘶声挣脱他冲向铁篱边的灌木丛,没等他反应,就传来翻江倒海的呕吐声——和船上一样凄惨。

 

约瑟芬脸上的暧昧红晕瞬间褪尽:“她病了?宅子可经不起再闹场瘟疫了。雷蒙德的肠胃炎才好呢。”

 

以老管家的习性,八成又是贪杯惹的祸。“她没事,”公子支吾着,犹豫该不该去照看荧——毕竟在枫丹礼仪中抛下对话或许算得上失礼。虽然她总能独自应付孕吐,但这比他见过母亲任何一次怀孕时都频繁。“只是有点……”

 

“肠胃不适,”卡皮塔诺拍拍他肩膀接话,“我去看看她。”

 

当荧再次干呕却吐不出任何东西时,他的导师转身离去。虽然庆幸队长能去帮忙——哪怕只是轻拍她后背这样简单的安慰——公子仍希望此刻站在她身边的是自己。为何他仍对触碰她心存犹豫呢?为何他在这艰难时期陪伴妻子时总是踌躇不前?他从未如此优柔寡断过,这辈子都没有!但他心底明白,自从拾枝者在狱中威胁伤害她的那一刻——当他意识到自己无论做出何种承诺,都无法强大到足以保护她时——某部分灵魂已如碎镜子般裂成千百片。

 

他本能想握拳,却在左臂传来第一阵刺痛时猛然停住。该死。

 

幸好约瑟芬总能用误解拯救他脱离困扰。她兴奋地捧住他肩膀用力一捏,忧虑又消失在欢喜中:“哦,小阿贾克斯,见到你真好!本来盼着主人能亲自迎接,我们接到信就通知她了……”

 

“她这次又去哪儿了?”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卡皮塔诺正用手帕替荧擦拭脸上的唾沫与汗珠。

 

“好像是纳塔,但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你知道她写信有多随性。不过她肯定会高兴你回来住!”

 

他挑眉,腹中的焦虑如飓风般盘旋:“你确定?现在的我和当年判若两人。”

 

她淡蓝色的眼眸再次闪过那种危险的俏皮:“人都会变的,孩子。你等着瞧吧。”没等他追问,荧和卡皮塔诺已经回到身侧——他的妻子仍面色发青,汗湿的金发黏在眼下的阴影处。“啊,夫人!想参观宅子吗?当然,前提是您的肠胃不适受得住。”

 

“肠胃不适?”荧嘶声拨开额前的湿发。

 

“她没问题,”他迅速接话,完好的手掌轻抚她的后背,而她的亚麻裙被汗湿贴在身上,“带我们转转吧,约瑟芬。我想看看这些年有什么变化。”

 

女管家欢叫着引他们登上台阶,来到高耸的正门前。刹那间,他仿佛重回少年时代,初次踏入这栋宅邸的记忆汹涌而来。每个熟悉的房间都裹挟着怀旧的浪潮,而丝柯克在他离开后所做的细微改动更是无法忽视——布局依旧如初,尽管她总嘀咕着要改造它。宏阔的门厅通向足以举办宴会的客厅,尽管他从未见过丝柯克在此接待宾客。新添的冰紫色家具取代了当年他们长谈战术时坐的暗棕色沙发,餐厅的黑檀木餐桌仍一尘不染。墙上挂着陌生人的肖像画:银发的年长男人与瞳色如师父如出一辙的粉眸女子。连壁纸也换成了枫丹风格的繁复纹样,幽邃色调在暮光中流淌。

 

重返此地让他想起回到小房子时的感受。当认出这片空间早在他被扔进梅洛彼得堡时就不再有他,胃里便泛起空洞的痛楚。

 

尽管他再度陷入数周来如影随形困扰着他的阴郁沉默,约瑟芬仍兴致勃勃地继续导览。她喋喋不休地向荧介绍面朝练武场的新茶室——那曾是他与丝柯克切磋的庭院,期间还穿插着公子少年时代的轶事。虽仍面色发青,荧却听得津津有味。不待他回神,老管家已向卡皮塔诺和荧引荐其他家仆:贪杯却能力出众的管家雷蒙德,锁国令后滞留此地的稻妻人健三,以及酷爱莳花弄草的园丁马吕斯。她承诺明早会引荐两位生面孔——专程为照料荧的日常起居聘用的维多瓦与阿德莱德。这群怪咖似乎都因迎来新主人和夫人而雀跃,仿佛丝柯克的长期缺席让他们闲得发慌。这倒不足为奇:但凡她在场,那种摄人心魄的气场总会掌控全场。

 

一路上,公子向约瑟芬简述了离别后的经历。每当提及他的妻子和导师亲历的片段——比如初入愚人众时的莽撞狂野,或是被迫陷入包办婚姻前对女性的拘谨——两位当事人总会插上几句点评。老管家听得兴致勃勃,却始终避开他手伤的话题。他猜想,某些血腥的往事仍是八卦禁区,毕竟约瑟芬连他首次在贝佐德尼亚训练的旧事都不敢直视,更何况近期发生的惨剧呢。于是他转而解释此行的缘由:阿蕾奇诺的职责交接,以及他将暂代壁炉之家的事务。

 

荧时不时悄声说“这地方简直不真实”,每当指尖抚过雕花栏杆的纹路都会惊叹不已。连卡皮塔诺都显露出赞赏——对这位周游世界又融入至冬社交圈、且本就对丝柯克心存芥蒂的人来说实属难得。约瑟芬毫不客气地告诫他们顶层的禁入区,提及主人的藏品时还咂了咂舌。哈,看来这些年丝柯克在提瓦特的寻宝运不错。他十五岁时只有一间密室上锁,而当时的他绝不敢触怒她。

 

他早该料到她会把导览拖到地老天荒。尽管约瑟芬是位出色的管家与有趣的伙伴,但她总爱钻进无关紧要的细节里。待夕阳沉入西海时,她才带他们逛完楼下区域登上就寝区,连每个房间的来历都要赘述——即便毫无必要。全程荧都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攀上二楼时,她的指甲几乎都陷进了他的肉里。天啊,难受成这样怎么还硬撑?得尽快找些她能咽下的食物,再让她随心所欲地休息。那强装的勇敢骗不过他,连他自己都疲惫不堪,何况是她。

 

“队长大人就住在走廊尽头的蓝色房间吧。这两间是你们二位的卧室,”约瑟芬欢快指向对门的两个房间。

 

“不必麻烦了,”他从容说道,手掌在荧的背上缓缓画着圈。她顺势靠进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我们习惯睡一张床。”尽管事发后他们其实再未同床共枕过。

 

约瑟芬瞪圆眼睛:“噢!好,既然你坚持……那这间改作书房吧,毕竟要处理壁炉之家的事务。”

 

“这样挺好。谢谢你,约瑟芬。”

 

她的肩膀松弛下来,圆润的脸颊上重现温柔的笑意:“哦,小阿贾克斯,你回来我太开心了。有事随时来庭院对面找我。”

 

他点点头,挥手道了晚安便目送她离去。“有什么需要就喊我,”卡皮塔诺轻碰他的肋侧提醒道,小心避开了未愈的伤口。公子再次点头,却觉得今晚无需担忧:既然理智确认了安全,那些如影随形的梦魇总该放过他一晚,让他睡个安稳觉。

 

门锁咔哒一声落下,将他们留在宽敞的卧室里。上次居住时丝柯克安排他住楼下的小房间,美其名曰“便于看管”和“防止骄纵”。那时他不知如何告诉她自己眼中的小房间堪比童年时期整个家的大小,更因拥有独享的空间而受宠若惊。但眼前这房间让当年的住处相形见绌——高耸的四柱床架顶着天花板,羽绒床垫随着每次心跳声诱人轻颤。大理石壁炉里跃动着火焰,更多是为照明而非驱散夏夜的闷热。其余陈设虽精致却缺乏宅邸个性:淡蓝色墙面上挂着几幅标准的风景画,无人使用的梳妆台与书桌显得多余。倒是休息区颇为贴心,毕竟他们多半会在此共度愉快的夜晚,而非在楼下空荡荡的客厅。书架上排列着几本古籍,尽是沙漠王朝、沉没之城与诸神诞生地的传说。

 

荧低哼一声仰面倒向大床,摊开双臂陷进羽绒被里。“天啊,这床是照我的尺寸做的,”她盯着天花板呻吟,“我要赖床整整一周。”

 

一个微笑在嘴角浮现。“随你高兴,”他低哼着,单手慢条斯理地帮她解开束腰系带。她虽这么说,但他清楚不出两日她就会闲不住,就和他被迫休养时一样。总有太多事要做,太多风景要看,赖床从不适合他们,除非……懒散的午睡间隙有别的活动。“不过,走廊那头有座浴缸正在呼唤你。”

 

她顿了顿:“好吧,只有洗澡时起来。”

 

“还有吃饭。”

 

“没完没了,”她嘟囔道。公子轻笑着摇头,终于解完了所有系带,享受着她如释重负的叹息。“今天可能是我这辈子最长的一天。”

 

她起身褪下脏污的白裙扔到一旁,赤条条如初生婴孩。他错愕地张了张嘴,目光如饮甘泉般流连:她平坦的小腹瘦了些许,臀部和大腿却更显丰腴,本就优美的曲线愈发曼妙。还有那对挺翘的乳房也开始饱满,成为她身体发生变化的唯一确证。她裸身钻回被窝,美丽无瑕的肌肤在炉火中泛着暖光。若非疲惫至极……不,他甚至怀疑自己再也提不起引诱的兴致。得先恢复体力——唯有确信自己能保护她时,那股野性的渴望才会瞬间复苏。更何况,她眼下愈发浓重的青黑显然表明她需要休息,连日的孕吐更让她自认为自己毫无魅力,尽管在他眼中她始终是世间最美的女人。

 

于是他强迫自己盯着炉火:“至少比今早安定些了。”

 

荧肩膀一沉:“我该为吓到你道歉的,”她支起身子,下巴抵在他肩头轻声道,“散步时没想闹成这样。”

 

回忆骤然袭来——惊醒发现她不在身边的恐惧,监狱噩梦的纠缠,那些他坚信来自地狱深处的、酷似她声音的惨叫。尽管卡皮塔诺极力安抚,那份刻骨的恐慌直到登上前往枫丹廷的巡轨船才稍有缓解,而他整整一天都濒临崩溃。得知她散步时的遭遇更让情况恶化:她再次自愿涉入险境!即便为了高尚的理由,她也该明白这地方多危险,更该清楚作为执行官的妻子所担的风险——多少亡命之徒想靠绑架她大赚一笔。此刻若有人威胁她的安危,他残存的理智必将灰飞烟灭。他自己能扛下任何攻击,哪怕只剩下残废的手,却不敢想象她再度陷入险境——那会彻底释放他体内蛰伏的野兽。

 

“……我知道,”公子嘟囔着,缓缓呼出一口气。

 

“你能原谅我吗?”

 

“嗯,”他答道,尽管话语如灰烬般苦涩,“我早就原谅你可能做的一切了。”

 

荧微笑着轻吻他的下颌线,柔软的触感如温暖的炉火般蔓延。“好,谢谢你。现在来睡觉吧。”

 

“啊……马上。”他抽离她的怀抱,强行起身,不着痕迹地晃了晃伤手,“得换新绷带。”

 

她轻轻点头,在他走向梳妆台时舒展全身陷进鹅绒被里。窗外暮色已沉,但都市繁华依旧璀璨如昼。这与故乡多么不同——在那里,他能眺望漩涡般的墨色海面上每一颗星辰的微光。即便曾来过枫丹,他恐怕永远习惯不了看不见星群的夜空。他缓缓揭开染血的旧绷带,当伤口接触空气时不禁蹙眉。尽管他厌恶直视伤口,但穿刺伤确实在缓缓愈合:不再渗脓流血,神经末梢的刺痛也减轻了许多。可断裂的指骨仍是惨不忍睹——关节扭曲变形,仍泛着青紫色。还要多久才能复原?还要多久才能再度握刀,守护这世间他最珍视的人?

 

那股不安再次席卷而来。他咬着脸颊,一圈圈缠着新绷带。他确实想让她明白,当她那样独自离开时,自己有多恐惧。尽管她确实向卡皮塔诺打过招呼——即便那会儿老熊还没完全清醒。就在几周前,他差点永远失去她,而再次失去她的念头几乎让他被悲痛吞噬。他不愿让她离开视线,尤其是在她身体如此脆弱的情况下,可他更清楚束缚她的行为有多蠢。毕竟,她绝不会接受这样的控制,若他真敢尝试,她反抗也是理所应当。

 

但这也带来了额外的好处——坦诚的沟通。这是在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争吵后的几个月里建立起来的默契。这意味着他可以坦然告诉她,他对她的某些行为感到不安,而她也愿意倾听。如果他不说,她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在困扰着他。所以,尽管把情绪压抑下去、隐藏起来会更轻松,他还是必须敞开心扉,展现自己的脆弱。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其实有件事……”

 

话音戛然而止——她早已沉入梦乡,唇间逸出轻柔的呼吸。

 

也罢。有些话可以等到天亮再说。

 

***

 

时光在适应新生活的忙碌中飞逝。丝柯克仍未归来,且毫无近期返程的迹象——不过从宅邸众人的反应来看,这似乎司空见惯。阿蕾奇诺在他们抵达两日后也离开了,承诺冬至前会回来检查进度。她将之称为“迷你秋季集会”,嘴角噙着执行官同伴们的瞪视也压不下去的戏谑弧度。她离开后,阿贾克斯随即一头扎进交接事务中,耗费无数时间研习壁炉之家的运作机制。虽然荧很高兴看到他黯淡的蓝眸中重燃热情——如同工作犬执行任务般专注——却无法忽视他随之而来的缺席带来的痛苦。每个清晨她都在未曾动过的被褥间独自醒来,每个深夜他带着满身疲惫归来时,她早已困得睁不开眼。

 

在难得两人都清醒的午后,他会兴致勃勃地分享工作中发现的趣闻。林尼——琳妮特的双胞胎哥哥——至今下落不明,不过和丝柯克的缺席一样,壁炉之家的成员们似乎见怪不怪。这使得阿贾克斯不得不立刻承担远超预期的工作量,包括甄别哪些任务对整张间谍网至关重要。琳妮特尽力协助,但她也有自己的职责,尤其之前追查的所有线索都在仓库大火中付之一炬。说到那桩离奇案件,她的丈夫同样没有新进展,而且他似乎并不怎么关注。荧倒不觉得意外,毕竟在探究那些“有趣情报”前,他还有更多迫在眉睫的事务要处理。

 

与此同时,荧开始适应临时女主人这一全新身份——或者说努力尝试适应,毕竟她这辈子都没想过需要为此做准备。在她所处的时代,贵族阶级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无需头衔的富商巨贾。刚与阿贾克斯结婚时,她还以为会立刻接手这类职责,毕竟历史书总将贵族生活描绘得十分浪漫。但现实显然没那么美好——她连基础礼仪课都只是勉强及格(空去了一次就死活不肯再学),尽管至冬国有不少潜规则,好在阿贾克斯总能深入浅出地为她讲解。

 

软外交在其他执行官中并非闻所未闻——尤其是对阿蕾奇诺而言——但荧从未想过自己也需要涉足。尽管名义上是执行官夫人,她却没预料到要周旋于上流社会,毕竟她嫁的是个驻扎军营多过城堡的先锋官。就连阿贾克斯在刚结婚时也对她的角色定位感到困惑——执行官中成婚者本就寥寥无几,因为这份工作本就凌驾于私人情感之上。皮耶罗有柳德米拉,普契涅拉有伊万诺娃,但他们似乎只将伴侣视为满足私欲的工具。本还指望能参考莫娜——这位作为斯卡拉姆齐的妻子出席过须弥社交活动的朋友,却坦言那些经历与文化之都枫丹的期待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倚仗约瑟芬与两位侍女解答层出不穷的疑问——毕竟要摸清社交规则的细枝末节,才不至于因不懂枫丹文化而沦为新的谈资。他们此行为的是融入,而非因阿贾克斯的手伤惹来更多目光。这意味着必须适应上流女性的着装规范:侍女们像打扮玩偶般为她量体裁衣,在试穿一件件拘谨礼服时,她们闲聊着千织空灵的礼服(“她作为稻妻人确实才华横溢!”),西莉亚精致的内衣,以及艾梅莉埃新推出的风靡沐芒宫的完美香水——这些陌生的名字很快因日复一日的试装变得耳熟能详。

 

她开始默记融入所需的行头:鞋扣、发饰、遮阳伞、手套、吊袜带,以及比至冬国严寒时节更厚重的礼服。这里的着装规矩严苛到令人窒息——比如唯有最高审判官能穿的群青色面料,或是她那些被贬为“劣等”的刺绣罩衫。当侍女企图扔掉她的旧衣服时,她坚决阻止,将它们妥善收进娜塔妈妈从大房子寄来的行李箱。幸亏阿贾克斯的执行官薪水丰厚——以这些礼服的天价,除非刷爆信用卡,否则她根本负担不起。种种规矩简直让她反胃。

 

孕吐也未见好转。她多次不得不从女人们的八卦闲聊中抽身,却在吐完早餐后仍干呕不止。这虽使她精疲力竭且因害怕进食而饥肠辘辘,她仍努力不被击垮——这本就是所有女性必经的考验。约瑟芬的忧心忡忡最终让她向三位侍女坦白自己呕吐的原因,并恳请她们不要声张。但这秘密只维持了十分钟——维多瓦立刻跑去厨房训诫厨师调整孕妇的餐谱。所幸雷蒙德勒令全员封口,才让消息没有传出宅邸。

 

其实也瞒不了多久,尤其在这些凸显身形的紧身礼服衬托下。但眼下,铁门与高墙仍能将这个小秘密与外界可能存在的危险暂时隔绝。

 

枫丹的周末与至冬截然不同,让他们得以从新生活的忙碌中抽身,享受一整天的闲暇时光。当荧在阳光透过白纱窗帘的清晨中醒来,发现阿贾克斯的手臂正懒洋洋地搭在她身上时,一阵惊喜涌上心头——这几周来,她早已习惯他在书桌前或壁炉边的扶手椅上批阅文件到睡着的场景。她多希望时光就此停驻,这样就能永远依偎在他怀中,听着耳畔均匀的鼾声。

 

上一次这般宁静相拥是什么时候?上一次能如此自然地触碰——没有她因孕吐而敏感的不适,没有他因自责而克制的拥抱——又是什么时候?莫非真要追溯到海岛小屋的最后一个清晨?哦,她凝视着他,时间越久,爱意就越如潮水般漫溢,她的鼻尖轻蹭他的鼻梁,陶醉于他唇间舒缓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醒来,睡意朦胧的蓝眼睛黯淡无光。她唇角微扬,凑近在他颊边落下一吻,多希望这个慵懒的清晨能成为永恒。

 

可惜命运不遂人愿。未及抗议,卡皮塔诺已叩门两声闯入卧室。阿贾克斯瞬间惊醒,赤铜卷发炸成蒲公英状,而第一执行官将厚厚一叠信件扔在他们床上。“贾维特的来信,”他晃了晃自己腋下那沓信函解释道,随即闪身离去。

 

阿贾克斯咕哝着栽回枕头堆,而她翻检着信件。统一的寄件地址与熟悉的字迹让她脊背发麻:“全是大房子寄来的!”她撕开信封却发现满纸至冬文——尽管学过语言,阅读仍比口语吃力得多,只得递给丈夫翻译。“你惹麻烦了?”

 

睡意仍压在他肩头,他边打哈欠边读信:“看上去只是家常。雅罗米尔恢复巡演了,安东考试成绩优异,卡珊在长牙……哦,斯蒂芬又怀孕了。”

 

“又?!”执政者在上,照这速度真要超越埃利亚斯和娜塔莎了。“真不知她怎么做到一个接一个的。”

 

“妈妈说杰森也不明白,尽管他知道自己‘功不可没’。反正斯蒂芬总能如愿以偿,”他坏笑着递来另一封信。这次是通用语写的,娜塔莎详述他们离开后的日子,以及她对愚人众士兵在宅邸巡逻的恼怒,好像自家人成了囚犯似的。歪扭的字迹间夹杂着涂改的错别字,提醒着海屑镇多数人从未受过教育。阿贾克斯幼时凭毅力自学,后来又有丝柯克的严格授课。而母亲竟在缺乏教育的情况下坚持与他们通信……“写了这么多真是难得。”

 

荧从信纸上抬起眼:“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嘛……”他用完好的手捋过乱发,“以前很少收到家书,基本只有杰森会写。他通报近况,我一有机会就寄礼物回去,但……”

 

啊,她明白了。对这个总因意外或过失被家人抛弃的人来说,这些信意味着他们始终牵挂着他。从厚度来看,他们对这位执行官兄弟的思念着实不少。

 

她轻拍他的膝盖,柔声笑道:“既然你重回了家庭生活,他们自然想让你知晓一切。这是好事。”

 

“我知道,”他答得诚恳,却仍眉头紧锁地盯着信纸,“只是……有点想他们。”

 

“转眼就能回去了。”她又拿起一封信,紫色火漆印赫然在目。瞥见熟悉字迹的瞬间,她双眼发亮:“是阿散和莫娜写的!”

 

阿贾克斯困倦的俊容顿时浮现好奇。她蹭到他身旁共读信件,咬唇快速浏览着内容:

 

来自须弥的问候!

 

久疏问候还望见谅。想必你能想象我们回到智慧之国后的忙碌。既要处理国崩退出愚人众的手续,又要接手教令院的全职工作,还得再次搬家躲避多托雷的追踪。所幸最终在学院区附近觅得一处幽静的居所,免去他长途通勤之苦。他仍偶尔需要外出调研,尽管种种线索指向了沙漠,他却总以“家中更有要事”为由推迟行程。

 

当然,我知道你最关心的消息——六月一日,我们迎来了一个健康的男婴。瞧,我就说是男孩吧!为他取名朝日,寓意黑暗过后的朝阳。他胖乎乎的,头发浓密得惊人,甚至还会皱眉头——天知道遗传了谁。荧,他是我生命的光。我从未想过能如此深爱一个小生命——倒不是说国崩不好,但对我们共同创造的这个小家伙的爱,要浓烈十倍。

 

读着好友生动的文字,荧仿佛看见莫娜正坐在对面,一边享用甜点一边闲谈。信中详述了她孕晚期的经历,尤其是那场猝不及防的急产。当莫娜毫不避讳地描述孩子出生有多快——甚至没来得及赶到助产士那里,站着就生下了儿子——荧不禁皱眉。而读到斯卡拉姆齐在母子平安后当场晕倒,脑袋磕在鹅卵石路上时,阿贾克斯突然爆发的大笑吓了她一跳——那笑声久违得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更令她惊讶的是莫娜笔下斯卡拉姆齐的转变——这个原本不想要孩子的男人,竟完美适应了父亲角色。他宠孩子的程度让我震惊——从不知他能对谁这般温柔。荧的目光从信纸移向阿贾克斯,他正歪头端详莫娜随信附的素描。他能如此自然地胜任父亲角色吗?哈,还用问吗!他向来擅长照顾孩子,说不定会比她这个提前承受所有辛苦的人更称职。

 

真希望有相机给你们看他的模样,但只能用素描将就了。莫娜继续写道,无论怎么画都捕捉不到他万分之一的可爱。你们得亲自来看看!不过……未来一年你们恐怕不便远行吧?尤其是某人现在“身娇体贵”!

 

寒意顺着脊背窜下,她裸露的皮肤泛起鸡皮疙瘩。莫娜怎么会知道?消息不可能传出宅邸,他们也从未告知外人。“她怎么……?”阿贾克斯结巴着翻看信封,与她同样震惊,“这信六月初就寄出了!”

 

什么?那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哦。“是她的预言能力,”她如释重负地倒回枕头堆。这位能预知未来的朋友早在儿子出生前就画过他的模样,就像现在这些炭笔素描一样。不知莫娜是否已预见过他们孩子的样貌,甚至性别?真想立刻写信追问答案。“该给他们回信了,说明我们来枫丹的缘由。”

 

“好主意。我也给妈妈写一封,收到我的信她会安心些。”

 

她几乎想让他等等——等他们共度慵懒的早晨,等她偎依着休息好再一起写信——但安逸从来不是他的强项。他只是为她备好纸笔,吻过她额头承诺带回她能咽下的早餐,未及她开口便闪出房门,再次留她孤身一人。

 

她努力不为此烦忧,尽管畅谈心事比用工作压抑逃避要好得多。但或许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逃避?可能只是全心投入工作以免辜负阿蕾奇诺的托付,尤其在这个陌生角色里。于是她专注于眼前事,兴奋地给朋友回信,详述自他们回须弥后发生的种种混乱:阿贾克斯的监禁、手伤——虽不确定莫娜是否预知,但为防万一还是提一嘴。她甚至附上自己怀孕的消息,主要是惊叹莫娜竟比她更早知晓,并讨教缓解如影随形的孕吐的妙招。

 

荧花了数日才说服约瑟芬带她同去市集采购。女管家再三强调贵妇不该亲自采买,但她实在渴望出门透透气,而非整日苦等阿贾克斯归来或学习枫丹礼仪。最终,她的软磨硬泡奏效了,约瑟芬气呼呼地摆手准允。维多瓦为她换上淡蓝色轻纱裙,泡泡袖设计抵御着闷热的暑气;阿德莱德则执意将本就不长的金发别上珠光宝气的发饰——对逛市集而言实在过于隆重。

 

这场出行令人神清气爽。她随约瑟芬穿梭于摊位间,而健三按清单采购。所到之处,仆役与女人们交头接耳地打量她——总不会因贵妇亲自采买而震惊吧?或许只是对新面孔感到好奇。无论如何,无人怠慢她,她甚至还买了本新日记——过去几个月的记述已将之前的本子写满了。

 

返程时她已精疲力竭,连思绪都难以集中。谁能想到闲逛竟如此耗神?尽管想等阿贾克斯回来,却终究不敌困意,她穿着衣服倒在床上。夕阳尚未落下她便沉入梦乡,顾不得惋惜虚度的光阴。

 

醒来时,《蒸汽鸟报》的晨间头条令她猛的一惊——阿蕾奇诺再度离国,但此次破例指派达达利亚与卡皮塔诺共同代行外交职务。读到关于自己昨日市集之行的详细报道时,她胃部一沉。那位叫夏洛蒂的记者对她裙装的蓝色大书特书,八卦专栏更是对上层社交圈的新面孔津津乐道,揣测三人正式亮相时会是什么模样。尽管这篇报道并无恶意,她仍感到一只无形的手正攥紧自己的内脏。

 

“要是天空岛军官看到报道,向拾枝者通报你的行踪怎么办?”她在门厅来回踱步,而他和卡皮塔诺正准备出门。清晨的雨浸透了庭院,却并未缓解窒息的闷热。

 

队长懒散地耸肩,倚着门框看阿贾克斯匆忙穿好靴子:“又没点名道姓。”

 

“暂时而已,迟早的事。”

 

“我们来枫丹本就不是为隐姓埋名,”他指出,“而是因为这里对抗天理的防御体系最完善,包括至冬在内。”

 

荧环抱双臂,眉间紧蹙。话虽如此,但天空岛军官知晓他们在此仍会招致不必要的危险。可这就像他们竭力保守的其他秘密一样——终将暴露,尤其当她开始显怀或阿贾克斯手伤的真相流传时。在枫丹,没有秘密能逃过社交圈的审视。

 

阿贾克斯看出她的忧虑,叹息着站起身:“众所周知,最高审判官厌恶神明。他虽然没有起草枫丹版的神之心协定,但没人比他更了解条款。任何引渡请求都必须经他的手——而他一向‘疏忽’这类文件。”

 

卡皮塔诺咧嘴一笑:“天理短期内不敢轻举妄动。”

 

“……好吧,”她捋过头发长舒一口气。执政者们,这种压力真要逼疯她了。“既然你们确定。”

 

“何况这报纸净是八卦,他们还以为结婚的是咱俩呢。”

 

荧被这荒谬的报道逗笑了,肘击了老熊的侧腹。阿贾克斯却沉默不语,空洞的眼神重归那双黯淡的蓝眸。她试图用微笑安抚,却未得到回应。“或许卡皮塔诺说得对,这报道无足轻重。不过倒可能成为我踏入上流社会的契机。”

 

阿贾克斯低哼着回神,戴上三角帽:“拭目以待。”他俯身在她额前一吻作别。

 

然而事与愿违。她原以为报道一出,上流社会的贵妇们会争相发出邀约,渴望结识这位新面孔——是否太过自负了?毕竟这里没人认识她,而她也鲜少出门:或因阿贾克斯担心她独自逛人多的地方,或因约瑟芬坚持不让她参与日常采买。说到这位管家,她像忧心忡忡的母亲般为荧没有收到任何邀请而焦虑,反倒让事情更复杂了。

 

主动参加社交活动是否很失礼?这在枫丹想必与未来世界一样不合规矩。执政者们啊,她已感到神经紧绷,唯恐在上流社会出糗。不过,反正他们不会在枫丹久留——待她丈夫手伤痊愈,越狱风波平息,就能返乡筹备那场迫近的战争,以及……如何改写历史。任何暗中扭转已知命运的努力——比如阻止维系者向愚人众全军投下钉子、终结执行官制度的行动——都必须悄无声息。

 

或许自己主办活动更妥当?但这需要什么准备呢?天啊,她对如何扮演合格的女主人毫无头绪——既缺乏设计主题装饰的创意,又拟不出自己能咽下的菜单,更不懂如何筛选宾客名单才不得罪人——

 

“夫人,”约瑟芬尖细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有客人来访。”

 

荧蹙眉起身,另一种不安在胸腔鼓动。会是谁呢?她在枫丹还没有交过朋友,而阿蕾奇诺尚未归来。或许是壁炉之家的孩子来通知阿贾克斯今晚不回来吃晚餐了?这最为合理,尽管目前应无要事耽搁他。万一是袭击者呢——那个因她调查就炸毁仓库的凶手?更糟的是,若拾枝者恼怒他们逃离了贝佐德尼亚那地狱,看到报道便前来报复呢?

 

不安在腹中凝结。她攥紧拳头走向门厅,混乱的思绪已认定了来者不善。然而推开门,只见一位体态娇小的女人立于门口——金色长卷发如抛光的铜环,艳阳色礼服缀满缎带与珍珠,裙撑勾勒出窈窕曲线,低胸礼服恰如古代肖像画重现。她摇着扇子抵御暑气,宽檐草帽上的羽毛随风轻颤。见到荧的瞬间,那比珠宝更璀璨的笑容骤然绽放。

 

“您好!”未等荧开口,她就欢快招呼道,“您就是达达利亚夫人吗?”

 

呃?哦,等等,现在确实该这么称呼。天啊,她还不习惯这个头衔——其他执行官总随意地称呼他“公子”,让她差点忘了正式称谓。“嗯——”

 

“终于见到您了,真让人兴奋!”女孩凑近亲吻了她的脸颊,荧惊讶地眨眨眼——这礼节是哪儿来的?“听说城里来了新面孔,我简直迫不及待!当然啦,得给您时间安顿。两周缓冲期总够了吧?所以特来邀请您参加本周四的茶话会!”

 

沉默。

 

荧目瞪口呆,不知说些什么合适。哈,自战争与时穿越时空以来,她已许久未受过私人邀约了。即便有,多半也是邀请空而顺带捎上她。若哥哥在此,想必能从容应允并瞬间结交朋友——

 

见她迟疑,女人的笑容骤然消失:“哦,执政者们,您该不会听不懂通用语吧?我竟没考虑——”

 

“听得懂!”她急忙打断,脸颊发烫,“只是——”

 

“我太冒失了吗?克洛琳德总说我太热情——好吧,她说我几乎总是过度热情——但我实在太兴奋了!”

 

“没关系,真的。”她把这场面搞得一团糟。强颜欢笑着接过请柬:“你确定要邀请我?”

 

“当然!为什么不呢?”金发女子歪头,灰蓝眼眸中闪着好奇,“是因为我亲自登门吗?我知道有些夫人会觉得不合规矩,但想着您在枫丹廷还没机会结识旁人。”她丰润的嘴唇抿出一丝感同身受的微笑,“我太懂初次赴宴举目无亲的滋味了。”

 

“哦。”天啊,她真蠢。何必学空的样子?对方分明在主动递出橄榄枝。

 

新朋友的表情又黯淡了:“若您不想来也不必勉强——”

 

“不!”荧急忙拽住袖口打断道,“请原谅,我看起来像是不懂感激,实则恰恰相反。这是我在枫丹收到的第一份邀请,所以有点……”

 

“紧张?我们枫丹人确实容易让人拘谨。”女人笑了起来,她原本的犹豫如同夏日晨雾般消散。她握住荧的手,轻轻拍了拍,说道:“如果您有兴趣来,只需将这张卡交给侍女安排。之后在周四准时到场即可!”

 

“就这样?”

 

“就这样。我保证我和芒族的其他贵妇们不同——纯粹想结识您,并引荐我们社交圈里几位杰出的女性。”

 

机不可失。细节可以稍后考虑,但若她放过眼前的机会,恐怕就再难有第二次了。她想像阿贾克斯和卡皮塔诺协管壁炉之家那样有所作为,想完成阿蕾奇诺交代的任务——而唯有抓住机遇才能实现。“听起来真棒,”她肩头一松,对方灿烂的笑容也回来了,“我很乐意参加——抱歉,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哎呀,瞧我笨的。我是娜维娅——娜维娅·卡萨帕,枫丹刺玫会的会长,”她边说边扇动蕾丝折扇。

 

荧瞳孔骤缩。不可能,一定是听错了。刺玫会——这个贯穿她一生的名字,从历史课本到当代社会新闻都赫赫有名。其影响力遍及各行各业,尤其侧重歌剧、电影与音乐等艺术领域。母亲曾是刺玫制片经典电影的忠实观众,每逢新片上映必会拖着全家同去观影——无论内容多么香艳。尽管作为枫丹历史最悠久的家族之一,他们却比半数上流社会更开明:资助贫民、关注海洋污染与劳工权益等议题。即便在战争中,著名的刺玫之子也投身战场,誓死捍卫自由。

 

竟能遇见这个显赫家族最重要的先祖之一……

 

娜维娅微笑着,对她的心潮汹涌毫无察觉:“我有预感我们会成为好朋友,达达利亚夫人。”

 

“叫我荧就好,”她勉强回应,仍为这一发现震惊不已,“是啊,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周四不见不散?”

 

“绝不爽约,”她紧紧攥住请柬,犹如握住了救命稻草。

 

“太棒了!那我们到时候见。”娜维娅优雅屈膝,“恕我先告辞了,还有不少请柬要送。”

 

她翩然离去,待那道身影消失在铁门外,一股活力注入荧疲惫的筋骨。她数周来第一次因期待而非恐惧心跳加速。终于——终于感到事情在按她期望的方向回到正轨。

 

 

Chapter 5: 跻身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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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在枫丹廷上空轰鸣,运河的波涛随着风暴逼近猛烈拍打着高耸的堤岸。豆大的雨点从阴沉的天幕倾泻而下,街道上的行人早已四散奔逃回家中避雨。然而,与那些沾湿衣角就如临大敌的市民不同,公子张开双臂拥抱这场暴风雨,任由狂乱的雨幕为他疲惫的步伐注入一丝急需的活力。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淌,仿佛要洗去骨髓深处泛起的钝痛——这感觉让他恍惚回到少年时代,被扔进愚人众新兵营的第一天。即便在师父严苛的训练下都未曾调动的肌肉,如今却因连日的文书工作而酸胀不已。

 

当他和卡皮塔诺抵达宅邸时,暴雨已然倾盆而下。雨水如厚重的帷幕垂落,狂风撕扯着庭院中精心修剪的树木。雷蒙德用简短的问候和烈酒迎接他们,接过湿透的外套与三角帽便匆匆拿去烘干。公子转动僵硬的脖颈,肩背的酸痛一路蔓延至尚未痊愈的手掌。他重重跌进会客室的长沙发,发出一声夸张的叹息,每一次呼吸都试图驱散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多希望这份疲惫能换来些功绩,可整日埋头处理阿蕾奇诺堆积如山的文书,终究比不上战场训练或初学武艺时那般令人振奋。但这份工作同样残酷——尤其是当他不得不运用生疏的技巧时:安置三名刚断奶就被母亲遗弃的婴儿;分析最高审判官的动向与一二阶层征税计划的关联(嘴上说着“壁炉之家岂能监视如此要职”,手上却记下最高审判官的每个异常举动);收取重金派遣间谍跟踪出轨的夫妻或情人……待办事项永无止境。至于标着“外交”的那摞文件?他至今未碰——宁可解决迫在眉睫的麻烦,也不愿直面自己在这一领域的短板。

 

这简直令人窒息。阿蕾奇诺说得没错——他确实不懂如何同时处理这一切,更难以想象她如何在完美履行第四执行官职责并频繁跨国处理外交事务之余,还能将每件事安排得滴水不漏。不过转念一想,她可没有像他那样统领军队作战的经验,若论让新兵令行禁止,她大概会束手无策——哈,他在自欺欺人。壁炉之家的孩子们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她甚至比他更擅长掌控人心,毕竟从那些孩子年幼可塑时,她就以“父亲”的姿态牢牢攥住了他们的忠诚。

 

若她一人就能胜任,为何还需要他?更讽刺的是,既然女皇已有这般擅长军事指挥的麾下,为何还要保留他这先锋之职?不,这种比较毫无意义。正是类似的妄自菲薄,曾让他在初见仆人的手段时方寸大乱。女皇既赋予他专属的职责——这份她无需交付第四执行官的重任,恰是他能引以为豪的领域——便不必再与他人较个高低。

 

轻盈的脚步声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拽出。他抬头望去,他的小妻子正走进房间。今日她的气色有所好转,苍白的面颊透出淡粉色,而非往日病态的青灰。她已完全适应了枫丹时尚,身着绣满银浪纹样的海沫色丝质罩袍,轻盈的衬裙随步伐飘动,恍如分开海浪而来的塞壬。若在往日见她身着如此盛装,他早该心生摇曳了,但今晚却连思绪都难以凝聚。

 

“还没睡?”他甩了甩赤铜色卷发上的水珠。

 

“暂时不想,”荧浅笑着蜷坐到他身旁,双膝收进裙摆,“今天想见你超过十分钟。”

 

“只是比预期多忙了几小时。”虽然远超他的计划,但终究——

 

“总之我想你了。”她靠在他肩头轻哼。哦,看来她今日状态确实不错。他们有多久未能这般温存了?“很累吗?”

 

公子揉着眉心长叹:“文书、间谍任务、文书、无数无解的问题、文书……还有,林尼仍旧没有回来。”

 

“还没回来?琳妮特着急了吗?”

 

“意外的是并没有,”卡皮塔诺瘫进他们对面的扶手椅,长腿架在矮茶几上,高大的身躯与精致家具格格不入。“她说能感应到他仍安然无恙。”

 

“啊,没错,”荧拨弄着衣带喃喃道,“双胞胎的默契。”

 

看来她深有体会?这种双胞胎的羁绊能跨越时间存在吗?他偏头看向妻子,发现她因他回家而绽放的喜悦正随着心跳一点点消散。无论她如何掩饰,他仍能捕捉到她眼底隐约的水光与唇瓣的轻颤。

 

他也曾饱尝与手足分离之苦——自认他们远离自己这样的怪物会更安全。尽管他深爱、珍惜每个兄弟姐妹,但双胞胎的羁绊想必更为强烈——世上无人能比同胎共生的他们更懂彼此。而荧却选择留在过去陪在他身边,割舍了与她相伴一生的羁绊。

 

她只字未提,但他知道这份思念如影随形。

 

于是他俯身轻吻她的额头,急切转移话题:“今天过得如何?”

 

这招立竿见影,她眼底的阴霾瞬间被笑意驱散:“太棒了!我收到了第一张社交请柬!”

 

“哦?谁送的?”

 

“娜维娅·卡萨帕。”

 

“卡萨帕?”卡皮塔诺皱眉把玩着自己的发辫,“这姓氏有点耳熟。”

 

“你的老相好?”公子用健全的手懒洋洋地揉着荧的肩膀打趣道。

 

“没印象。”

 

“她邀请我周四参加茶会,会见几位贵妇人,”他妻子蜜金色的眼眸期待地望向他。

 

她为何这般看着他?“所以?”

 

“我想去。”

 

“好啊。”

 

“真的?”她跪坐起来,像个得到零花钱去买糖的孩子。

 

公子歪头:“当然?怎会不让呢?这不正是阿蕾奇诺建议你专注的事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想确认一下,”她轻声说,金眉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背心上的纽扣,仿佛它们是世间至宝。“特别是……算了。”

 

特别是什么?他不习惯她这样欲言又止——自从在大房子等待小马驹降生时互诉彼此最深的秘密后,他们早该无话不谈。执政者们啊,那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觉得对你有好处,小兔子,”卡皮塔诺见他语塞,接话道,“总比闷在屋里强,新鲜空气或许能缓解孕吐。何况还能拓展人脉。”

 

“正合我意。”她向老队投去近乎感激的微笑,“何况交几个新朋友也不错。”

 

一丝不安在他胃里翻搅。他抽回环住她的手臂坐直身子,无视她因失去温暖发出的抗议。“和枫丹贵族打交道务必谨慎,”他警告道,下颌线陡然绷紧——基于初次造访与近日见闻,他早看透这个正义之国的阴暗面,“他们个个心怀鬼胎。”

 

她挑眉反问:“我们难道没有吗?”

 

“有,但不会因为一点冒犯就杀人。”

 

“我不认为娜维娅会——”

 

“只是让你多留个心眼,”他攥紧完好的那只手打断道。她被他的语气吓得僵住肩膀,唇瓣反复开合却无言以对。见她如此,他补充道:“那天下午我会来接你——啊,该死。”

 

“和审判官的会面,”队长悠哉地晃着酒杯提醒,目光在公子和荧之间游移。

 

“没关系,”荧试探地触碰他的膝盖,“以后还有机会介绍你们。我可以自己走回——”

 

“不行。”以她的路痴属性,哪怕只隔几条街也能迷路。更何况,他无法接受她在黄昏时分的枫丹独自外出——至少现在不行。或许等他适应这座永不停歇的城市后才能放手,但此刻只要她离开视线,他的理智就会濒临崩断。万一她遇到认出她罪行的天空岛军官,像在贝佐德尼亚时那样被当做谈条件的人质怎么办?更糟的是,若她又因冲动行事陷入危险呢?尽管很想信任她能独立往返,但他至今未能释怀她为救琳妮特冲入险境的举动。“老队,你能去接她吗?我不放心她傍晚独自在外。”

 

荧皱眉:“不过几条街——”

 

“不行。”

 

这干脆的拒绝让他的小妻子肩膀一垮,嘴唇紧抿成直线。

 

卡皮塔诺的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个来回,仰头轻叹一声饮尽杯中的酒。“没问题,”他嘟囔着,“小事一桩。对吧,小荧?”

 

“……好吧。”她轻声说。他听得出话里的失落,但比起她的快乐,他更在乎她的安全。她将一缕金发别到耳后,戴上了数月未见的冷漠面具:“既然说定了,有什么需要我打探的问题吗?”

 

***

 

“非常抱歉,我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没想到您会准时赴约!”

 

“哦,没关系,”荧解开被雨水打湿的宽檐帽系带,坦诚道:“说实话,我还担心自己迟到了。”

 

这个早晨简直糟透了。她被夏季暴雷惊醒时,雨水正横向拍打着宅邸外墙,庭院已淹成一片汪洋。阿贾克斯和卡皮塔诺又早早出门——这种新常态与在大房子时相差无几,却莫名令她不适。她再次恍惚睡去后,又被同样睡过头的约瑟芬慌乱叫醒。两位侍女也迟到了——她们前夜参加的小聚会显然留下了宿醉的痕迹——却仍手忙脚乱地试图为她梳妆打扮而不失体面。

 

她们一边用发夹收拢不听话的碎发,一边往她本就苍白的脸颊上扑粉。其间她试图进食以免茶会时因饿肚子乱吃东西——却沮丧地在咽下食物十分钟后全吐了出来。这该死的孕吐正摧毁她所有期待。不过没关系,症状随时可能减轻,届时她将重获正常食欲,不必再担心在社交场合当众出丑。

 

出门时暴雨已歇,令她松了口气,但裙摆仍湿漉漉地贴在腿上,被狂风摧残的遮阳伞也基本报废了。她血管里奔涌的紧张感与雷雨过后的电离空气如出一辙,却怎么也平复不下来。前往邀请函地址的一路上,她拼命回忆枫丹的社交礼仪:在高地位者面前不脱帽可能被视为冒犯;宫廷着装规范严格——即便只是茶会,约瑟芬也坚持要她严守规矩。侍女们特意避开了过季色系(“在社交圈立足前,这等于自绝后路!”),最终为她选了绣金丝墨绿叶纹的树莓红罩袍配奶油色长裙。

 

最重要的是,迟到超过三十分钟即被视为对主人的轻慢——若无正当理由,可能被永久逐出社交圈。

 

万幸的是,当隐形倒计时还剩两分钟时,荧终于抵达,却发现自己是唯一冒雨前来的客人。

 

“这种暴雨通常会让贵妇们像老鼠般逃窜回家,”娜维娅解释道,先前的雀跃已荡然无存,“一般她们会派人前来致歉,但看来今天连这点礼节都省了。”

 

“我倒不在意,”荧不知该如何接话。雨势虽猛,但比起她经历过的险境实在不值一提。

 

女主人仍情绪低落,缠绕着鬓边一缕完美的卷发:“抱歉,今天完全搞砸了。您现在离开也情有可原,毕竟我失败了。”

 

荧眨了眨眼:“真有人这么做吗?”

 

“当然。若出席人数不足,社交活动即被视为失败。有时仅缺一两位就是灾难了。”娜维娅嫌恶地皱鼻,盯着黑白相间的地砖图案,“这是枫丹的铁律,而我多年来始终难以达标。若您想及时止损,我绝不责怪。”

 

这……这真是可选方案吗?可她花了那么久梳妆赶路——“抱歉,我还在学习枫丹礼仪。您是希望我离开,还是……?”

 

“不!只是……没人迎接您让我过意不去。我本希望借茶会引荐几位朋友,结果……”她指向空荡荡的会客厅,粉唇抿出苦涩的笑容。

 

“而她们都不曾像您这样主动结识我,”荧看准机会挽住她的手臂,“所以若您不介意,我更想留下了解我的女主人。”

 

即便作为客人有权离开,她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打入上流社交圈比她预想的更难,如今契机近在咫尺,她才不会让它从指缝溜走。更何况,今日她状态尚佳——多睡的片刻给了她额外精力,胃部也难得安分。这短暂的能量爆发必须物尽其用。

 

娜维娅像困惑的小狗般歪头:“真的吗?”

 

“……是不是太直白了?”约瑟芬说过枫丹贵妇大多不习惯她这种直来直往。可荧实在没兴趣继续绕弯子——与其客套,不如享受彼此的陪伴,或获取能帮到阿贾克斯的情报。

 

幸好女主人噗嗤一笑:“有点,但我喜欢!”阴郁如午后的水洼般蒸发,她又恢复了送请柬时的明媚模样:“来吧!既然您不嫌弃我这失败的茶会,我又何必自怨自艾呢!”

 

她毫不犹豫地牵起荧的手,将她带离门厅。踏入主宅的瞬间,荧不禁轻吸一口气——与丝柯克宅邸的幽暗风格截然不同,娜维娅的居所充满自然光线。高耸的天花板与繁复的雕花线脚更显恢弘,淡蓝墙面衬着鹅黄窗帘与软垫沙发。两座大理石壁炉相对而立,上方的镜面让空间更显开阔。每个壁炉架与空墙都陈列着家族印记:独眼金发老者的巨幅肖像中,年幼的娜维娅身着同款明黄色裙装,被他骄傲地揽在身旁。

 

“苏茜特,把茶点移到橘园,”女主人指着无人问津的食物吩咐,“那里更舒适。”

 

若说宅邸令人惊叹,温室则让荧瞠目结舌。黑色锻铁框架在顶部弯曲,为修剪整齐的橘子树留出生长空间。暴雨敲打着染色玻璃,将原本闷热的室温调节得恰到好处。石径两侧繁花似锦——不只有虹彩蔷薇,还有粉白大丽花、艳丽的芍药与探头的薰衣草和雏菊。攀援的常春藤与垂枝秋海棠缠绕在小拱门上,花香侵占了她所有感官。温室中央的池塘里,七彩花鳉与金赤假龙游弋其间,精巧的喷泉激起粼粼波光。

 

“这些都是你的?”她目瞪口呆地环顾这座辽阔的温室。

 

“喜欢吗?”娜维娅笑着搬来两把雕花椅和小茶桌置于池畔,“我刚完成翻新让它亮堂起来。过去五年这里可沉闷了,大概正和枫丹一样经历文艺复兴呢!”

 

尽管奢华得超乎想象,荧仍不禁幻想拥有这样独特居所的生活。他们曾讨论翻修小房子时,她提过想要温室——但绝不敢奢望能达到如此规模。“美得令人窒息。”

 

“谢谢!我在沐芒宫附近的公馆改造得很满意,就把部分设计搬了过来。”

 

荧挑眉入座——太过沉醉竟忘了这是否符合礼仪:“你在沐芒宫还有公馆?”

 

“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置办了一处。”她带着标志性的明艳笑容入座,“作为刺玫会继承人,这里是祖宅。其实我更喜欢在此躲避……宫廷生活的复杂。”

 

“比如?”

 

“通常是蠢男人,”娜维娅的笑容仅动摇了一瞬,“要茶吗?”

 

荧拼命抿唇忍住笑意——看来蠢男人是跨越时空的普遍存在。侍女苏茜特终于端来陶瓷茶壶,为她们斟上热气腾腾的红茶,又在三层点心架上摆满新鲜三明治与传统枫丹甜点。

 

娜维娅立刻拿起黄瓜三明治塞进嘴里:“好久没和人单独聊天了,更别说是至冬国来的女士!”她轻拭嘴角,“在那里长大是怎样的体验?”

 

“哦,若你想见识真正的至冬人,得见我丈夫才行,”荧小心啜饮滚烫的茶水答道。

 

“您不是吗?”

 

“只是法律上如此。”仓促的婚礼给了她名义上的国籍,但爱上阿贾克斯才让她真正有了归属,“婚前我并没有所谓的祖国。”

 

“是个旅行者!太棒了!”娜维娅前倾身子,“你去过很多地方吧?”

 

“嗯!除了纳塔。”她刚要喝茶又慌忙补充,“当、当然还有稻妻。”

 

险些因口误惹祸——与知晓她时空旅行秘密的卡皮塔诺和阿贾克斯相处太久,她已习惯畅所欲言。可她若因言行不一被控违反天理,在枫丹的审判可不会像至冬那般轻松收场。

 

“锁国太久,我都快忘记稻妻的存在了,”女主人摆摆手,啜饮茶水。哦,幸好她并未察觉异常,“不过自从永恒之国出了千织这样的天才,想忽视都难。”

 

“那位服装设计师?”

 

娜维娅热烈点头:“你去过她的店吗?简直惊为天人。”

 

“还没,”她轻放茶杯,抚平背心褶皱,“不如说,我暂时不需要定制礼服。”

 

“啊对!你说过还没收到其他邀约。”

 

这话莫名刺痛了她。“你是第一位。”

 

“你来枫丹多久了?”

 

“三周左右。”

 

“岂有此理!”娜维娅戏剧性捂胸,“那些荒族贵妇居然没争相巴结你?”

 

真是令人胆寒。或许阿贾克斯说得对——枫丹人个个心怀鬼胎,会不择手段地攀附权贵。“这个嘛,”她望着池中游鱼,“大概是被执行官夫人的头衔吓退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女主人嗤笑一声,又抿了口茶,“多半是因为你住在赞助人的宅邸。”

 

荧眨眼:“丝柯克?”

 

“对!”

 

“这有什么关系?”

 

“啊……”娜维娅又拨弄起那缕过长的卷发——荧发现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她是您亲戚吗?我不想冒犯——”

 

“她是我丈夫的老师,”她的好奇心随着心跳加速,“我们暂住她家……养伤。但她一直没回来。”

 

“真的?好吧,那些贵妇可要傻眼了。”

 

“有什么内情吗?”荧往盘中堆了块三明治却毫无食欲,“我从未见过她本人。”

 

仿佛得到某种许可——或许因评价不在场的丝柯克不会冒犯她,又或许当事人不在无法追究流言——女主人倾身露出狡黠的笑容:“倒不是恶评,只是她有点……哦,该怎么形容呢?”

 

“古怪?”

 

“不,是……离经叛道。”

 

这词在枫丹语境中等同于“违背社会规范”。联想到丈夫对师父的零星描述,荧不禁疑惑——为何如此特立独行的丝柯克会选择定居在这个刻板的社会?以她的行事作风,至冬和纳塔似乎更为合适。“能展开说说吗?”

 

“我只见过她一次,那时还小。况且我在宫廷也资历尚浅,”娜维娅缠绕着精心打理的卷发解释道。

 

这倒是个值得玩味的细节。她们年纪相仿,而尽管枫丹的成人礼早在坎瑞亚覆灭前近一百年就已改革,但芒族权贵推迟这么久才进入社交圈实属罕见。荧虽记不清历史课的内容,但母亲在五百年后经历的枫丹文化也可作为参考。

 

“传闻库嘉维娜还是第四执行官时,她们斗得像巷子里的野猫,”娜维娅继续道,浑然不觉荧的思绪翻涌,“据说为击败壁炉之家首领,她不惜动用卑劣手段。前任仆人死后,流言称是她所为,还说她会铲除任何碍事者。”荧虽对阿蕾奇诺上任前的第四席一无所知,但绝不信丝柯克牵涉其中——否则她早该被通缉了,而卡皮塔诺和阿贾克斯却从未提及。娜维娅又咬了口小蛋糕,满足地哼了声:“等她退出枫丹社交圈时,人们已对她闻风丧胆。”

 

“所以我被社交圈排斥是因为她的名声?”荧揉搓着罩袍软料追问。

 

“是啊,近墨者黑嘛。”

 

“……可悲的是这很合理。”两个男人只字未提,显然对此一无所知。枫丹文化竟对人际关系如此敏感,她脊背爬上蛛脚般的焦虑,唯恐行差踏错。但转念一想,她已收到至少一份邀约,这正是因为有人敢于打破常规。她好奇地歪头凝视娜维娅:“那你又为何冒险邀请我呢?”

 

“主要是好奇,”娜维娅轻描淡写道。她精致的面容闪过一丝荧无法解读的情绪,“何况我深知被排斥、被虎视眈眈的滋味。孤立无援太可怕了,倘若力所能及,我不愿任何人重蹈覆辙。”

 

“原来如此。”她竟甘愿赌上自己的社交声誉帮助圈外人。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让她如此温柔?

 

“结交新盟友也不错,不过我真心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盟友!”荧忍俊不禁,“说得像要上战场似的。”

 

“枫丹廷风云诡谲,谁知道呢?”娜维娅灰蓝的眼眸闪着熟悉的狡黠光彩。她突然直起身:“啊!若你还没有收到邀约,想必也不在弗勒里审判官月末的舞会名单上!”

 

“谁?”

 

“枫丹审判官之一,地位仅次于最高审判官。影响力非凡,还是个恶作剧高手——他的派对可是一绝!哦,您可一定要参加!”

 

“我……很乐意。”荧努力不显得过于急切,以免像在利用娜维娅的人脉。考虑到宫廷社交所需的斡旋能力——这可比大学时更难,她向来不善此道,更倾向自然结识朋友。“但需要邀请函。”

 

如果女主人觉得这近乎明示的索要邀请函行为失礼,她也没有露出嫌恶,只是轻蔑地摆了摆手:“别担心,他妻子还欠我个人情。给你和同伴弄几张邀请函易如反掌。”

 

她恍然惊觉——娜维娅并非在组建社交同盟军,而是真诚地为她引荐枫丹上流社会的饕餮盛宴。尽管对方早前提及过友谊,但接连变故后的不安与对社交礼仪的过度谨慎,让她迟迟未能看穿这份纯粹的好意。

 

天啊,她太需要一位闺蜜了。她视阿贾克斯为挚爱与至交,与卡皮塔诺也在拾枝者劫走丈夫后结成紧密纽带——但终究不同于女性的友谊。有些心事无法向男孩们倾诉:自告别大房子的斯蒂芬妮娅和安雅,自莫娜回须弥后,她再无人可分享。若能与娜维娅成为真正的知己……或许丈夫忙碌的日子就不会那么难熬。

 

说到阿贾克斯——“聊聊你丈夫吧,”娜维娅掸去裙摆上的碎屑,“嫁给愚人众执行官一定很刺激。”

 

“确实,”她将散发别到耳后轻笑,“那帮人从不让人无聊。”

 

“光听传闻就够引人遐想了!你们结婚多久了?”

 

就这样,荧意外获得了倾诉对象。她流畅讲述着与大房子时期截然不同的相遇故事:她在至冬国落魄时被执行官所救,因治疗才能被“邀请”同行(娜维娅听到治疗天赋时眼前一亮);阿贾克斯如何主动挺身对抗天空岛军官的审讯,以婚姻为盾保护她,而他们又如何超越包办婚姻真心相爱。她轻描淡写带过审判——“只是个误会!”——以及暂居他家的春日时光,直至至冬国局势平息。

 

她谨慎地控制着倾诉的深度,既想结交娜维娅,又牢记阿贾克斯的警告。女主人无需知晓他伤痕累累的过往与天空岛军官的纠葛——而荧显然掩饰得当,娜维娅始终未追问这些。

 

作为交换,这位新朋友也分享了自己的故事:她的荒族母亲难产去世,她成为父亲掌上明珠,直到五年前他突然离世。这解释了她为何迟迟未在社交圈亮相——丧亲之痛,尤其是至亲,需要漫长的时间平复。荧对这种痛苦感同身受,并坦然分享了自身经历以示共情。若枫丹不容丝毫脆弱,无论缘由,她完全理解这个女孩的长期躲藏——当然,倘若这是唯一原因。娜维娅并未沉溺悲伤,转而解释父亲如何从平民跻身上流——随着刺玫会在政商界崛起,最高审判官在其统治初期便授予他首个芒族头衔,那时娜维娅还尚未出生。

 

这种双重上流阶层的划分至今仍让荧感到困惑,尽管在枫丹历史上曾举足轻重,直到那场文化变革的到来——哈,算算时间,距离现在也不算太遥远。荒族作为第一阶层,由拥有古雷穆利亚血脉的家族构成,这个早于中央海群岛文明的古老族群傲慢排外,极不欢迎外人挤进他们的圈子。这也让娜维娅父母的结合显得格外耐人寻味——虽然女孩并未详述这段跨越阶级的浪漫邂逅。

 

第二阶层芒族多为世袭或受封的头衔,由社会名流及其先祖组成——那些以传奇战功、杰出发明、卓越艺术或商业成就影响枫丹未来的伟人。一旦获封,荣衔便随家族传承,这也解释了为何在现任最高审判官执政期间——其任期早于坎瑞亚覆灭——仅颁出过三次。至于底层阶级,在上流社会苛刻的审视下,他们不过是勉强谋生的商贩与农夫,连自称枫丹人都需要勇气。

 

荧忽然想起,双胞胎的母亲也拥有芒族血统——但对这位一生反叛的女性而言,这头衔毫无意义。正相反,她那对抗天理的壮举因此更显震撼:即便在枫丹文化变革数百年后,她本可安享荣华,却选择离家投身反抗神明的斗争。或许会因此被阶级除名,但最终,她的人生比那些冷眼旁观者充实百倍。

 

在她们交谈的过程中,苏茜特不断添茶递点心,让茶杯始终满溢,点心盘永远堆叠成塔。每当荧的视线从茶杯或女主人笑盈盈的脸庞移开时,眼前的美食总让她馋涎欲滴——野莓馅饼新鲜可口,巧克力泡芙撒着糖霜,黄瓜三明治被切成完美的心形,样样都精致得无可挑剔。可每当她想在谈话间隙拿块点心时,胃部就痉挛般揪紧。她分不清这是真实的恶心感,还是心理作用导致的恐惧——光是想到进食就可能当着女主人的面呕吐,这个念头本身就足以让她后怕。

 

“有什么不合胃口的吗?”娜维娅见她始终未动一口点心,轻声问道,“还是说……你不喜欢巧克力?”

 

“啊?”荧猛地回神,睫毛轻颤,“不是的——”

 

“若想换换口味,我这儿还有别的!”她递来一碟色彩明艳的马卡龙,开心果馅料从酥壳边缘微微渗出,“这是按我母亲的配方做的。今早我烤了大半,就为让口感恰到好处。反正……我也找不到别的事来打发时间。”

 

女主人的表情微微一动,完美的仪态出现了一丝裂痕。但这异样转瞬即逝,而荧正深陷于不断蔓延的焦虑中,无暇深思。“我很想尝尝,只是……”

 

“只是?”

 

“……可能会吐出来。”

 

娜维娅偏了偏头,睫毛轻眨:“因为我的马卡龙?”

 

“因为你准备的任何食物。”她苦笑着抿了口茶。

 

荧迟了一拍才意识到,娜维娅姣好的面庞上闪过惊愕与失落。“哦。”

 

“啊——”该死,这完全不是她想表达的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的,”娜维娅把马卡龙放回桌面,眉心拧出一道固执的褶皱。

 

该死!“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其实我想说的是……” 该死,她该怎么解释才能不暴露那个重大秘密?不是不信任娜维娅,但这事除了宅邸的侍从外他们几乎没告诉任何人,连其他执行官都还蒙在鼓里。不过转念一想,无论阿贾克斯多么想把生活的这一面紧锁在安全门后,她终究瞒不了太久。

 

女主人似乎意识到这并非简单的冒犯,鎏金眉间的沟壑渐渐舒展:“那你想说的是?”

 

沉默。荧的心脏撞击着胸腔,唇瓣几度开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当意识到若再不开口,自己刚踏入枫丹社交圈的努力就可能毁于一旦时,她终于叹息:“你必须保证这个秘密绝不外传——至少现在不行。”

 

“哦?”紧绷的气氛骤然消散,娜维娅听到这般近似八卦预告的台词,立刻向前倾身。

 

她再次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拼命稳住颤抖的声线:“我无法享用美味的点心,是因为进食后总会恶心反胃。”措辞在唇齿间谨慎斟酌,“而原因是——”

 

“你怀孩子了!”娜维娅突然欢呼,随即又捂住嘴。荧的脸颊腾地烧起来——并非因为窘迫,而是听到有人如此热烈地道破这个秘密。上次为此欢欣而非困惑或厌恶的,还是阿贾克斯在他二十二岁生日那天,他将她紧搂在宽阔的胸膛前,眼角泛着泪光。如今除了丈夫外竟有人为她如此欣喜……“天啊,这就完全说得通了!”

 

“请原谅我刚才无心的冒犯——”

 

“胡说什么呀,ma copine。”女主人转向在温室门边静候的女仆,招手示意,“苏茜特,麻烦取些梅洛彼得堡的薄荷茶来,或许能缓解反胃。”

 

看着侍女匆匆赶往厨房的背影,荧眨了眨眼:“真的?我还没试过这个法子。”

 

“当然啦。我生理期最难受时也会这样,不过严重到要拒绝甜点的话,那可真是遭罪了。”

 

“你能想象我的痛苦。”

 

“太令人兴奋了!恭喜!”娜维娅双手合十,笑容灿烂如朝阳,“冒昧问一句,现在几个月了?”

 

“啊,大概三个月左右。”如果没算错日子的话,这该死的孕吐应该快结束了。

 

“还没公布吗?也是,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准会登上头版头条。”娜维娅突然压低声音,“考虑到枫丹对待准妈妈的方式,暂时保密很明智。”

 

荧蹙眉:“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女仆没解释过?”没有,约瑟芬只说过会和健三商量解决她的饮食问题。越是细想,荧越清晰地记起阿贾克斯曾提过——他与侍从们的某次对话透着古怪。那些男人光是听说她怀孕就面露嫌恶,更不理解他为何总为她的孕吐忧心忡忡。她原以为这只是某些男人的常态反应,尤其对那些不熟识她、或认为孕吐会扰乱宅邸秩序的人而言。娜维娅咂了咂舌,将一枚马卡龙丢进口中:“这事嘛……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但通常会被视作丑闻,即便对恩爱的夫妻也不例外。简直像主动招来非议似的。”

 

“真的吗?”

 

“哦,千真万确。‘回大陆探亲’谁不知道是‘藏不住孕肚’的暗号?上流社会的贵妇们往往闭门不出直到分娩,然后把新生儿丢给最近的保姆,自己继续寻欢作乐。”娜维娅又咬了口马卡龙,眉心微蹙。荧不禁联想到,像娜维娅这样的孩子,若从小背负着“害死母亲”的原罪该有多沉重。“孩子当然受欢迎,但对多数人来说……终究是累赘。”

 

荧惊愕地眨着眼睛:“这和至冬的习俗简直天差地别。”在至冬国,每个孩子都被视作祝福,从孕育之初就备受珍视——毕竟严寒与疾病随时可能夺走幼小的生命。执政者啊,即便在未来,孩子要么被骄傲地迎接,要么被托付给更有能力的抚养者。蒙德尤其重视孩子,由于数百年来的“风蚀症”肆虐,这座自由之城始终为人口凋零所困。

 

娜维娅却只是耸耸肩:“枫丹向来把成人需求摆在孩子前面。不然你以为壁炉之家为什么如此‘兴旺’?”所以阿蕾奇诺收养的孩子才那么多?荧原以为他们都是孤儿——或许这也是仆人编织的谎言,免得孩子们知道被亲生父母抛弃的真相。“看来你很快也得开始闭门静养了。”

 

这句话比任何事都更戳中荧的神经,她像受惊的猫般绷直了背:“为什么?怀孕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除非是未婚先孕。”

 

“我向你保证绝非如此。”

 

“所以你宁愿违背社交惯例也要露面?”娜维娅轻啜着红茶问道。

 

“仅限这件事,”荧将碎发别到耳后,语气倔强,“凭什么要我隐藏身体的本能?这孩子是我们翘首以盼的礼物,阿贾克斯和我都迫不及待想当父母了。”

 

她本不想表现得像个站在肥皂箱上的抗议者——反抗社会秩序向来是母亲和空热衷的事,而非她的风格——但她拒绝因畏惧流言蜚语放弃力所能及之事。她千里迢迢来到枫丹,是为在不足两年的天理之战前融入当地社会,而非因这个她日夜祈盼的婴儿被囚禁在宅邸之中。

 

娜维娅因她这番小小宣言惊得张大嘴,眼睛瞪得如同面前装饰碟般圆润。“这……这太勇敢了!”她带着浓重口音惊叹道,“而且令人振奋!”

 

当女主人点破这份决心时,荧心中沸腾的火焰反而熄灭了——就像当年需要变革时,众人总是望向空而非她一样。“我没打算——”

 

“哦,可你正在这么做!枫丹迂腐的规矩早该改改了。”娜维娅的回应比荧预想的更令人宽心,她似乎总能精准捕捉到对方的不安,用恰到好处的言辞化解社交困局。荧放松地靠回椅背,啜饮着苏茜特斟入精致茶杯的薄荷茶。“其实我将来也想要孩子。”

 

荧眉梢轻挑:“哦?已有心仪人选了?”

 

“哈!或许吧。但近期可不行——我可舍不得中断现在的快活日子。”娜维娅像餍足的猫般慵懒地低语,指尖缠绕着一缕卷发。忽然间,恼怒取代了在她姣好面容上跃动的戏谑神色,丰满的唇甚至微微噘起:“况且,能让我考虑共同养育后代的那个人……眼下正惹我生气呢。”

 

原来这就是她每次提及宫廷某位男性时面露愠色的缘由。那位与她交往的对象不知怎的得罪了她,严重到连未来规划都成了禁忌话题。荧心底涌起强烈好奇——在枫丹社交圈里,究竟谁能配得上这位如黄水晶般璀璨的女继承人?更不可思议的是,面对如此明艳动人又几乎对任何要求都百依百顺的淑女,怎会有人愚蠢到触怒她?

 

未及追问,一阵高跟鞋敲击石板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荧转头望向温室入口,只见一位高挑女子款款而来——乌黑发丝泛着紫罗兰光泽,凝脂般的肌肤毫无瑕疵。与娜维娅不同,她身着的丝绸礼服如溪流般顺着丰腴的身段自然垂落,毫无女主人的蓬裙蝴蝶结装饰。那顶斜戴的垂边帽上别着根金丝雀羽毛,随步伐轻轻颤动。

 

“怎么剩了这么多点心?”来人嗓音如蜜般温润。

 

“克洛琳德!”娜维娅瞬间从座位弹起,雀跃着奔向新来的客人,每个毛孔都洋溢着欢喜,“你比预期回来得早!”

 

“暴雨推迟了会议,改到明天了。”克洛琳德自然地将娜维娅揽入怀中。两人契合得宛如拼图,这倒有趣。“其他人呢?”

 

娜维娅撇撇嘴:“那些贵妇人大概舍不得淋湿宝贝头发吧!”

 

“不是谁都有你这样美丽的秀发,ma cher。”克洛琳德轻哼着将那缕娜维娅摆弄了一下午的金色卷发别到她耳后。荧竭力保持面部平静,尽管内心早已波澜起伏——亲昵的爱称、“回家”的说法、此刻温柔的肢体接触?这位女子究竟是谁?她们关系有多密切?

 

片刻后,娜维娅终于从新客人带来的恍惚中挣脱,委屈地噘唇:“我不管,她们至少该通知我。”

 

克洛琳德偏头:“你确定不是在为昨晚的事生气?”

 

“闭嘴。”

 

一个微笑:“这位是?”

 

当锐利的靛青色眼眸锁定自己时,荧不禁眨了眨眼——那目光仿佛要洞悉她所有秘密。面对如此具有穿透力的注视,她不确定该坦诚相待还是退缩回藏匿答案的安全壳中。幸好娜维娅拍了拍女人的手臂,强撑笑容压下心头的不快:“这是荧·阿列克谢夫,镇上新来的执行官夫人。”

 

“您好。”荧勉强挥了挥手。

 

克洛琳德眼中的锐利转瞬即逝:“哦,就是那位在阿蕾奇诺大人外出期间代管壁炉之家的新任执行官?”

 

“正是。您是?”

 

“瞧我这记性!”娜维娅突然从朋友臂弯里弹开,终于想起该正式介绍而非像粘人小狗般黏着对方,“这位是克洛琳德,最高审判官的私人助理,也是我青梅竹马的挚友。”

 

哦,这般亲密倒合乎青梅竹马的情谊,何况枫丹人本就比至冬人更热衷于肢体接触。但克洛琳德突然浮现的失落蹙眉暗示着更深的关系,眉间那道几不可察的褶皱仿佛在抗议。“如果你只想这样定义我们的关系,我这就走,不打扰你招待贵客。”

 

“胡闹!”女主人捏着鼻梁轻斥,面颊泛起蔷薇色,“她……还占据着我三分之一的心。”

 

“三分之一?”荧抿了口薄荷茶稳住心神。

 

克洛琳德耸耸肩:“视情况浮动。”

 

“没错,”娜维娅又靠回朋友的臂弯,“鉴于昨晚的事,今天你该拥有全部。”

 

高挑女子顿时绽开耀眼的笑容,俯身轻吻娜维娅噘起的唇。这个温柔的亲吻瞬间解开了荧所有困惑,那些早该察觉的细节此刻豁然明朗。“你们是恋人!”她惊叫一声,脱口而出。

 

娜维娅身体一僵:“有问题吗?”

 

“呃,不,绝对没有!”她绝不想表现出偏见!转念一想,娜维娅顾虑的或许并非她的态度,而是她丈夫的祖国——雅罗米尔曾提过,至冬国部分地区对同性恋情的态度仍极端保守,尽管布洛妮娅执政后逐渐改善。即便她才成为至冬国公民数月,这种刻板印象仍如影随形,就像她因借住丝柯克宅邸被枫丹上流社会另眼相待一样。“我只是……突然想通了。”

 

“真的?旁人通常第一眼就能看出来。”

 

确实,但荧此前并未真正留意。此刻谜底揭晓,种种迹象顿时昭然若揭。不过仍有违和之处——娜维娅分明还提及另一位惹她生气的对象。看着眼前这对恋人如藤蔓般纠缠的模样,她很难想象最高审判官的助理会是女主人怒火的源头。“等等,”她放下茶杯小声确认,“这位就是让你生气的恋人?”

 

克洛琳德突然迸发出高亢的笑声,娜维娅则炸毛般涨红了脸。“什——才不是!”她尖叫着来回瞪视两人,“我都有多少年没听你这么笑过了。”

 

“噢,等不及要告诉莱欧了。”

 

“莱欧是谁?”荧谨慎地试探,在好奇与玩笑限度间小心权衡,“就是惹你生气那位?”

 

“不是!”娜维娅的脸红得几乎能与攀爬在花园藤架上的玫瑰媲美。“不如我们别再讨论让我不高兴的人了。”

 

“真遗憾,”克洛琳德忍笑忍得肩头发颤,“看新朋友猜测谁惹恼了你可有意思了。虽然她肯定猜不到。”

 

哦,这话反而激起了荧的好胜心:“我更好奇,究竟要做什么才能惹怒你这样温柔的人。”

 

娜维娅嗤了一声,上唇嫌恶地卷起,与先前如出一辙:“哼,他……”她突然瞪大眼睛,仿佛意识到失言,像老式电影里差点说漏嘴的反派般对荧晃了晃手指,“啊哈!识破你的小花招了!休想套出更多细节去八卦!”

 

荧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跟谁八卦?你可是唯一愿意搭理我的人。”何况她手握自己的秘密,何必泄露娜维娅的隐私呢?那只会重蹈覆辙——她可真的再也不想站上审判席了。

 

“所以你终究得偿所愿了?”克洛琳德轻哼着用手肘碰了碰恋人,“在其他人染指前就把她抢到手了?”

 

娜维娅明艳的面容闪过一丝阴翳,羞红褪去后眉头愈锁愈深:“我不想让她经历我当年的狼狈。”她声音轻得异样,那个荧熟知的活泼女孩此刻荡然无存,“你清楚那些秃鹫的做派。”

 

这其中显然有段往事,而女主人——她的朋友——似乎不愿多谈。

 

荧决定转移话题:“那么,克洛琳德小姐,您具体负责什么工作?”

 

所幸高挑女子立即会意,搀着娜维娅回到茶桌旁,让这场茶会终于如女主人的初衷般在愉快交谈中继续。“我的职责相当繁杂,”她拈起一枚马卡龙解释道,“处理最高审判官不便亲自出面的公务,或需要更细致调查的案件。”

 

真有意思。她渴望了解更多,但刚认识就追问克洛琳德似乎不妥,尤其作为至冬人。不过,能与最高审判官的亲信建立联系确实大有裨益,若还能借此机会见到最高审判官本人……光是这个念头就足以让她母亲在某个地方辗转反侧——毕竟那位执掌枫丹权柄的大人物,从来只存在于平民遥不可及的传说里。

 

更重要的是,这将极大提升她在权贵圈中结交盟友的机会——尤其当需要在将至的至冬战役中争取枫丹的支持时。即便不派兵增援,粮食与物资的补给也能像天空岛战争初期纳塔与须弥所做的那样发挥作用。

 

唉,要是空在就好了。若她和阿贾克斯、卡皮塔诺无法改变史书记载的结局,哥哥铁定能制定出最优战略。

 

“可比你在宫廷的旧职变动大多了。”娜维娅嘀咕道,仍因先前的烦心事闷闷不乐。

 

连克洛琳德都略显尴尬地盯着手中的马卡龙:“确实,自从决斗被废止后……一切都不同了。我们这些决斗代理人还在适应新角色。”

 

荧眨了眨眼:“您曾是决斗代理人?”讲述戏剧性审判故事的影片至今仍在枫丹风靡,她儿时被迫看遍所有相关作品——因为空曾对这种制度异常痴迷,甚至拉着戴因斯雷布反复重演最终对决的场景。

 

克洛琳德点头啜饮娜维娅的茶杯,随即被薄荷味呛得皱鼻:“但那是过去式了,废止这项制度对枫丹更好。我们的社会不再需要这种鲁莽行径。”

 

有意思。荧暗自记下要询问阿贾克斯此事。若壁炉之家的情报网没有相关记录,或许他早年旅居枫丹时有所耳闻。从对话推断,决斗废止似乎是不久前的事。更值得注意的是,原本亲昵的两人在提及决斗时瞬间微妙的疏离感。

 

雨势未歇,豆大的雨滴在头顶的翠绿玻璃上敲击出和谐的韵律。若非陪伴如此愉快,这声响几乎要催她入眠——尽管昨夜休息充足,疲惫仍如附骨之疽。出乎意料的是,薄荷茶缓解孕吐的效果比预期更持久,清冽的滋味萦绕舌尖,压下了她往常这时必会翻涌的恶心感。她仍不敢尝试面前的点心,毕竟在花丛中呕吐可比饥肠辘辘尴尬多了。

 

了解克洛琳德的过程几乎和结识娜维娅同样愉快。先前的尴尬如沙漏中的细沙般流逝,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沉醉的闲谈。如果说娜维娅是团跃动的能量,克洛琳德则沉着而腼腆,机锋过处常惹得众人发笑。这对恋人相辅相成,妙语连珠间流淌着深厚情谊,暗示着荧尚未参透的往事。不过嘛,初次会面自然无法尽知一切。

 

“娜维娅小姐,”苏茜特突然走近,浓重口音附着在每个字上。她手中不再是随时添茶的瓷壶,而是一束用白色蕾丝缎带精心包扎的鲜花,“又有人送花来了。”

 

“又来?”娜维娅没好气地接过花束。

 

荧咬着嘴唇端详那束白玫瑰与兰花,其间还点缀着两朵精心挑选的湖光铃兰。虽未精通花语——只记得约瑟芬提过其重要性及语境决定一切——但她足以从花瓣中读出明显的歉意。“你那位神秘先生看来真心想挽回。”

 

“光这样可远远不够。”娜维娅嘟囔着把花束随手搁在桌边。

 

克洛琳德又轻笑出声:“你清楚他会变得多烦人。”

 

“他自找的。”

 

“你们越隐瞒,我就越好奇。”荧抿着茶调侃。

 

娜维娅摇头:“不能说。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虽生他的气,但不想危及他的职责。”

 

哦,真贴心。“你一定很在乎他。”

 

女主人没有回答,只是狠狠咬了口小蛋糕,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尽管娜维娅极力掩饰,荧仍从蛛丝马迹中拼凑出线索:这位神秘男子身居要职,与她的关系可能招致麻烦,而克洛琳德对此似乎毫不介意。莫非这就是枫丹的作风?上流社会的淑女们会共享伴侣,还是娜维娅的特例?若此地盛行自由恋爱,她早该听闻风声,而非仅像至冬国那样流传些隐秘的绯闻。

 

苏茜特再次匆匆走来,如受惊的母鸡般局促不安:“万分抱歉打扰各位夫人,但门外有位先生求见。”

 

克洛琳德黑眉微挑:“哇哦,没想到他这么沉不住气。”

 

“不是那位,克洛琳德夫人。是位执行官大人。”

 

“哦!”娜维娅顿时挺直腰板,“看来是来接你的。”

 

荧瞬间泄了气,端庄仪态荡然无存:“难以置信他真来接我了。”

 

果然,片刻后卡皮塔诺踏着军靴铿锵而入,金属配件在石板路上叮当作响。他仍穿着军装,没有像她丈夫那样换上枫丹风格的束腰外衣与浅色长裤,不过倒是戴了顶三角帽,披着件宝蓝色短斗篷。今日他将深色长发编成单股发辫,而非平日沉思时摆弄的繁复发髻。他向苏茜特投去个暧昧的微笑,惹得侍女捂着脸小声惊呼。

 

荧强忍翻白眼的冲动——他竟企图用魅力转移众人的注意力,掩饰接成年女性回家这种堪比接送小孩子的尴尬行径。“你真没必要来。”她哀叹着饮尽最后一口薄荷茶。

 

卡皮塔诺嗤之以鼻:“当然有必要。这样他才能安心,不再烦我。”

 

“你好呀!”娜维娅欢快地起身抚平裙摆,向队长伸出手,笑靥如花,“你一定是阿贾克斯。”

 

“不,女士。”他握住那只纤手,在指节处落下一吻。娜维娅的笑容愈发灿烂,身后的克洛琳德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卡皮塔诺,愚人众首席执行官,愿为您效劳。”

 

“你们来了两位?”克洛琳德扶额叹息,“那维莱特大人要不高兴了。”

 

“恕我失礼,先前不知情。”娜维娅无视恋人的忧虑,依然雀跃不已。

 

队长浓眉微挑:“怎么,小荧没提起过我?”

 

“想不出什么好话可说。”

 

“这可太伤人了!”

 

“还远远不够呢。”她轻哼着摆摆手。卡皮塔诺夸张地倒抽冷气,作势捂住心口,仿佛这是她说过最伤人的话。荧强忍朝他吐舌头的幼稚冲动,提醒自己与这两位需要结交的女士尚在初识阶段。她转向茶桌,微笑着解释道:“卡皮塔诺是阿贾克斯的导师,也是首席执行官。他此次陪同我们前来是为我丈夫……呃……”

 

“善后?”老队接话道,轻松补上了她无法顾及的空缺。

 

“没错。”

 

克洛琳德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但娜维娅似乎毫不在意。“很高兴认识您!”她欢快地说,指了指茶桌,“要来点甜点吗?我们剩得太多了。”

 

“这次恐怕得婉拒您的好意了,”卡皮塔诺从容答道,展现出身为至冬顶级外交官的风范。尽管在公共场合他大多沉默寡言,但需要施展魅力时从不犹豫。“我得护送我家夫人回去了。”

 

“我还是坚持不需要护送,”她嘀咕着,却乖乖挽上了他的手臂。

 

“我可不这么认为,”娜维娅依然笑容灿烂,“尤其是考虑到你现在的状况。”

 

“哦?”

 

“枫丹虽光鲜亮丽,但即便在主岛区,光明投下的阴影也格外漫长。”这已是她第二次听闻关于枫丹夜生活的阴影论调。她虽知晓传言,却未料如此严峻。女主人始终保持着明媚笑容继续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记下了。”

 

娜维娅说的没错——孕期的确令她更容易遭遇性别相关的麻烦。即便在至冬或未来,怀孕也意味着必须调整生活方式。她必须适应这种变化,无论是不离左右的护送者,还是忧心忡忡的丈夫。但若换个角度,她便能明白这些举动皆出于保护而非束缚,与戴因斯雷布婚姻中无意识的控制截然不同。

 

“总之,这个下午非常愉快,”她捏了捏队长的二头肌,“你的茶会棒极了。”

 

娜维娅顿时如骄阳般微笑:“你喜欢就太好了!不如我们每周固定聚聚?就你和我。”

 

“偶尔加上我,”克洛琳德嚼着马卡龙补充。

 

“我会确保你收到弗勒里的宴会邀请,”女主人继续道,再度缠绕起那缕完美的卷发。

 

“那真是太好了,”荧真诚地回答。即便娜维娅——连带克洛琳德——是她在枫丹仅有的人脉与朋友,能有她们相伴也足以自豪。“谢谢你。”

 

“相信我,”她的朋友嫣然一笑,“这是我的荣幸。”

 

她们挥手告别,留下那对恋人在温室中。直到踏上街道,荧才惊觉茶会竟持续了这么久——运河上挤满了赶往市集的巡轨船,商贩们正为打烊做最后准备。雨势虽歇,但头顶厚重的灰云警告着他们若不赶紧回家,随时可能再遭倾盆大雨。尽管潮湿的水汽浸透了衣衫,她仍向卡皮塔诺身侧贴近,贪恋那份温暖。

 

“所以?”他细细打量着她,“感觉如何?”

 

“太棒了,”她回望卡萨帕宅邸轻叹道,“娜维娅真是个不错的人,而且她是真心想帮我融入枫丹社交圈。”

 

“太好了,小兔子!”

 

“而且我全程都没吐!”她忍不住欢呼,这可比茶会上任何社交成就都值得骄傲。“不知道是薄荷茶真这么神奇,还是因为我什么都没吃。可惜那些点心看起来那么美味,下次得问她多要些——”她突然发现首席执行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眉头紧锁。“怎么了?”

 

卡皮塔诺眨眨眼,嘴角扬起微笑:“没什么,只是很高兴看到你恢复往常的快活样子。”

 

荧翻了个白眼,用手肘轻戳他:“别这么肉麻,老头子。”

 

“哪有,”他笑着摇头,“走吧,赶在阿贾克斯之前回家,好让你跟他分享这个愉快的下午。”

 

 

Chapter 6: 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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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贾克斯,求你了!求求你,他在伤害我,让他住手!”

 

细小黑点侵蚀着他已然模糊的视线,颅内的钝痛让思维如同蒙上雾霭。这是哪里?他怎会在这儿?记忆的最后片段,是在壁炉之家连续工作数小时后精疲力竭陷入睡梦的瞬间。此刻发霉的恶臭霸占了他所有昏沉的感官,令他几乎无法辨明自己身处何地。

 

当他终于能看清时,却恨不得自己永远看不见——阴鸷的人影正钳制着他的小妻子。那怪物攥紧她发丝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逼得她胸腔里迸出更凄厉的呜咽。那把曾见证他们缔结婚约的星座匕首,本该斩尽所有企图拆散他们的敌人,此刻却在摇曳的火光下寒芒森森,刀口抵住她下颌的力道重得足以沁出鲜血。

 

那道殷红的血痕沿着她圆润的脸庞蜿蜒而下,瞬间冲刷掉他所有残存的迷茫,化作恐慌的滔天巨浪。荧——他的荧——他必须赶到她身边。无论梦中纠缠他的怪物谋划着何等暴行,他都得护她周全。他猛然挣动束缚双手的冰冷镣铐,铁器割进腕间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左臂传来阵阵抽痛,而那只残损手掌的剧痛更随着狂跳的心脏不断加剧,每次脉动都似在撕扯神经。

 

哦,哦天啊,他怎会又回到贝佐德尼亚这个鬼地方?

 

冷汗顺着湿漉漉的额角滚落,却激起他脊背一阵恶寒。“Myla——

 

“啊!啊!”她的尖叫声在石壁间来回碰撞,每一声都像重拳捣进他的腹腔。随着她愈发凄厉的哭喊,他胸腔里的恐慌几乎要炸裂开来。“放开我!你弄疼我了!阿贾克斯,快让他住手!”

 

“荧,我——”他当然想,想到浑身骨骼都在发痛,想成为那个为她挡下所有风雨的人,想确保她永远不会再陷入险境。可这副残破不堪的身体如何能做到?当惯用的左手甚至无法攥成拳头,他要怎么对抗那个将她禁锢的怪物?众神在上,此刻连他惯常依赖的应变能力都消失殆尽,仿佛深陷泥沼般动弹不得。“我的手——”

 

突然间,小妻子脸上的恐惧与痛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石雕般的冷漠面具。“怎么?”她的声音空洞如鼓。见他无法应答,她唇角扭曲出一抹冷笑:“可悲。废了一只手就不是我丈夫了?连男人都算不上了?不,你不过是个累赘。”

 

她的话语简直像冰水浇在他伤痕累累的脊梁上。“求求你,”他嘶哑地哀求,纵然内心困兽犹斗,却已疲惫到发不出怒吼,“求你了,我在努力——”

 

“让他住手!”她再度尖叫,那些令他胃部翻搅的凄厉哀求瞬间回归,“快阻止他,他在伤害我!”

 

他明明在拼命尝试了!为什么她就是看不见?为什么她不明白他已伤痕累累到几乎动弹不得?不,不,这都怪他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挣脱这枷锁。镣铐在石壁上撞出刺耳的铮鸣,可任凭他如何发狠挣扎,铁链依旧纹丝不动。泪水模糊了视线,每一次心跳都像在将他的失败碾进骨髓。无法拯救她的每分每秒都在消磨他的意志,他的肌肉在萎缩,最后连挣扎间的喘息都支离破碎。

 

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时,禁锢着他小妻子的怪物发出阴森的冷笑——那笑声熟悉得令他毛骨悚然。最残忍的莫过于荧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即便身陷绝境也不再呼救,只是这样静静凝视着他。

 

当利刃贴上她的脖颈干脆利落地划过时,她甚至没有一丝颤动。

 

公子猛然惊醒,从床上直挺挺地弹坐起来,贪婪吞咽着空气填补灼痛的肺腔。什……什么?这是哪儿?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仍躺在入睡前的房间里,壁炉中的火焰早已化作暗红的余烬。他的衣物完好地黏在汗湿的皮肤上——而非记忆中的衣不蔽体——仿佛刚在枫丹的水道里浸过一遭。身侧的小妻子仍安稳地酣睡,浑然不觉他的惊惶。直到瞥见自己正死死攥着她的胳膊充当镇定剂,那处肌肤都已被掐出红痕,他才如梦初醒般松开手指。

 

他猛地抽回手,生怕再伤害到她,同时竭力平复自己粗重的喘息。又来了——如此真实可怖的噩梦。自他在魔女会院落里的高烧退去后,这些梦境便愈发失控。每次都是相似的场景:他如同在贝佐德尼亚时那般被禁锢、被摧残,残废的手无力地垂落在镣铐中,而荧则被某个野兽般的怪物挟持,尖叫着求救。某些夜晚,纠缠他的是拾枝者那张苍白的面容,皮肤上烙印着与现实中的天空岛军官如出一辙的诡异蓝色纹路;另一些时候,则是这团没有实体的庞大黑影——尽管那笑声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他本以为远离那座阴冷的牢狱就能安抚紊乱的心神,可现实却变本加厉。

 

心跳仍如旷野奔腾的野马般狂躁,他轻手轻脚翻身下床,以免惊扰她。扯下湿透的衬衣扔向洗衣堆时,他自己也不解为何会穿着它入睡。汗珠仍在他肌肉分明的身躯上闪着微光,枫丹粘腻的夜风让皮肤更显湿滑。幸好约瑟芬在荧的梳妆台上留了盆凉水——原本是备着女主人半夜孕吐用的——此刻他毫不犹豫地将整张脸埋进水中,试图让神智重新锚定现实。

 

他紧闭双眼,任由沁凉的水痕在赤裸的胸膛蜿蜒,强迫自己认清现状和自我:他是阿贾克斯·阿列克谢夫,至冬女皇麾下的第十一执行官,军队的先锋。为庇护荧免受拾枝者侵害,他们缔结了婚约,而今她正孕育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虽在那座恐怖的监狱经历了非人的折磨,但靠着妻子与挚友的协助,他终究活着逃出生天。

 

他们安全了。

 

荧安全了。

 

他……也安全了。

 

当心跳终于回归正常频律,排山倒海的疲惫感顿时将他吞没。执政者在上,这困境该如何化解?入睡时恐惧噩梦缠身;清醒时又担心累及他人。总该有个两全之法——既不必依赖雷蒙德宿醉后猛灌的须弥热咖啡,又能摆脱如影随形的梦魇。但若真要以此等极端手段换取自己的安眠……他倒也乐意。

 

他踏上露天阳台,夜风轻柔地拂过汗湿的躯体。尽管时间尚早,集市中心仍传来零星的欢声笑语——几个从高级妓院或酒馆流连归来的夜游者,正沿着运河街道蹒跚而行。这般无忧无虑,全然不被生活重压所困,该是怎样的滋味?倘若这些人在22年人生里经历过他半数遭遇,是否还能如此时这般愉悦?

 

呃,这般自怨自艾着实令人作呕。他总会好起来的。这些阴翳终将如梅洛彼得堡的往事,或是新兵时期的莽撞冒险般成为酒后谈资。说不定将来他还会笑着自嘲,说当年可是出动整支天空岛军团才放倒他这号人物。只是现在,那些伤口还太新鲜——新鲜得就像左掌心那个狰狞的钉痕,那是拾枝者的复仇之锤贯穿的烙印。

 

他的目光飘回安睡的荧身上——她丝毫未被他的小小失控所惊扰,凝视她愈久,胸中的郁结便愈舒缓。她总能带来某种难以言喻的慰藉,仿佛存在本身就是他从未享有过的安全网。正是为了守护她,他甘愿承受所有苦难,哪怕重来千次万次,只要换得她每日的微笑。

 

只要尚有余力,他绝不愿让痛苦的余烬灼伤她分毫。

 

***

 

尽管凌晨勉强续上了浅眠,次日清晨的疲惫感仍未消散。所幸公子的行程表上,这个慵懒的周六一片空白——壁炉之家的某位管事早训诫过他,若再不给自己留些喘息之日,怕是撑不到八月底就会垮掉身体,尤其在他疯狂投入组织事务的学习之后。荧倒无需这类告诫,虽已在枫丹上流社会取得突破性进展,今日却也难得清闲。

 

两人——还有卡皮塔诺——在客厅里安顿下来,享受这几周来难得的宁静时光。窗外,又一场暴风雨在酝酿着低吼,这已是两天内的第四次了。沉重的雨点噼啪敲打着窗户,雨水如溪流般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倒不是为了驱散寒意。公子将靴子搭在小咖啡桌上,正用面前堆成山的案卷记录来转移注意力,好让自己不必直面这片寂静。

 

他的小妻子跪坐在旁,正仔细检查他拆去绷带的残损手掌,鎏金般的眉宇拧成深刻的V字。“穿刺伤愈合得很好,我想不必再包扎了。”

 

公子诧异地眨眼:“真的吗?”

 

“真的!虽然还得戴固定器矫正指节,但这已是很好的进展了。我看能不能定制一个。”

 

“不妨交由我来办。”卡皮塔诺的视线仍停留在书页上,“趁阿贾克斯去壁炉之家当值那天。”

 

荧朝老熊竖起大拇指,转身继续为他固定指节。公子消化着这个出乎意料的喜讯——他始终不敢正视掌心的贯穿伤,曾钉入那里的钉子撕裂了肌腱,仿佛多看两眼就会坐实拾枝者施加的暴行。此刻他试探性地一瞥,发现伤口虽未完全复原,但新生的粉色嫩肉已开始重新缝合创伤。正如荧所言,他的手指仍泛着青黑,关节扭曲变形,愈合速度迟缓且痛感鲜明。他当年在梅洛彼得堡斗殴后也曾骨折过,至今仍清楚记得手指康复的漫长。而今骨骼被拾枝者的平头槌砸得粉碎,不知还要煎熬多少个日夜。

 

或许——倘若侥幸——当这只手恢复如初,那些无力拯救小妻子的噩梦便会消散。如果它真能痊愈的话。

 

“淤青会永远这样吗?”他将手掌平摊在枕头上,刺痛引得眉头一蹙。

 

“不会的。”荧专注于包扎,轻哼道,“只是皮下积血消散得慢些。”

 

“这倒不错,”老队突然轻笑出声,搁下书本,“若是接见要员时还这副青紫模样,怕是要把人家吓跑。”

 

公子丢去一记狠瞪:“哇哦,多谢关心。”

 

“哪有那么夸张。”他的小妻子圆润的脸颊泛起得意的笑容,“以前我见过一个蠢蛋士兵,因为恶作剧被砸中了太阳穴。起初他只是眼眶有些淤青,后来淤血沉到了下巴,导致半张脸肿得像气球——活像只被大黄蜂蜇了的斗牛犬!足足两周才消下去。”

 

寂静。

 

公子与卡皮塔诺不约而同地凝视她许久。尽管他已逐渐习惯这些来自未来的只言片语,但每次荧提及未来的往事,仍能清晰看见导师眼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这位好队长冰蓝色的瞳孔总会瞪得和餐盘似的,薄唇反复微张,仿佛有千万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说实话,他完全理解这种震撼:每当她提起那些时空碎片,好奇与忧虑交织的浪潮同样会冲击他的胸腔。无论是怀念神话般的杂货店,还是渴望某种叫“止吐药”的东西,亦或是讲述手中的小魔法盒能联通世界、翻阅萌宠照片的奇谈。

 

“好吧,”发觉两人呆怔太久,他干咳着打破沉默,“看来我还算走运?”

 

荧系紧最后一段绷带,笑得更深:“现在感觉怎样?”

 

“僵硬又酸痛,无名指还是弯不了。”

 

“短期内确实不行,但再过几周就能开始复健了。”她将器械收拾到托盘里,用湿毛巾擦了擦手。公子暗自怀疑,她其实很享受当他的主治医师——尽管他本人对病人身份深恶痛绝。“老队,复健训练也能麻烦你吗?”

 

“包在我身上。”导师疤痕纵横的脸上咧开夸张的笑容,眼底闪过促狭的光,“就像当年在训练场揍得你屁滚尿流那样。”

 

“啊——!复健可不包括对打!”他的小妻子瞬间脸色煞白,嘶声道,“你这是嫌他手伤得不够重吗?”

 

公子摩挲着绷带闷声道:“本来也没空切磋。”他竭力不去想象伤势恶化的可能性,“要处理的公务都快堆到天花板了。”

 

“胡扯。”卡皮塔诺厉声道,再度放下书本,“我们来这儿本就为了帮你康复,这才是头等大事。若需让枫丹权贵们吃闭门羹,那也由得他们去。”

 

荧皱起鼻尖:“倒也不必这么极端。你这是要分分钟得罪整个上流社会。”

 

“不然还能怎样?他的日程表已经容不得打乱了。”

 

“扯个谎。倘若有人强占这段时间,就说有预约了。”

 

老队眨了眨眼:“……还能这样?”

 

“哦,当然。”荧将一缕银金色碎发别到耳后,饱满的唇扬起狡黠的弧度,“娜维娅说这是贵妇们的必备技能。况且——我可是有多年应对超负荷日程的经验。以我对贾克斯的了解,长期来看,规律的休整对他只有好处。”

 

“我本人还在场呢?”公子打断道。

 

卡皮塔诺和荧顿时如被泼水的猫咪般僵住,面面相觑。“我知道,”她摆弄着袖口支吾道,“只是提个建议……”

 

“我自己安排行程。倘若能为这只手搏个痊愈的可能,我可以挤出时间。”

 

他的妻子凝视了他数秒,最终勉强挤出一个未能抵达琥珀色眼眸的微笑。啊,该死——他不愿见她如此失落,更厌恶被当作濒临爆炸的火药桶对待。可转念一想,他又何尝不理解他们的担忧?这两人见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目睹过他灵魂支离破碎的瞬间,是他们在他高烧退去后的混沌时刻,用精心斟酌的每句话、每个动作,将他从贝佐德尼亚的阴影中一寸寸拽回。但此刻的他早就没事了,正竭力重新归于常态——无论那意味着什么——只为达成目标:顺利完成复健、应对壁炉之家的外交压力、在未来成为最好的父亲。

 

正因如此,他决意隐瞒那些噩梦。他不愿再让他们溺爱般呵护他。若独自治愈如影随形的精神折磨是条必经之路,他也只得挺过。噩梦总会消散,也必须如此。

 

当约瑟芬领着健三踏入客厅时,室内凝滞的雷云般的氛围仍未散去,女管家却如阳光破云而入:“下午好,先生们、夫人!主厨今日准备了可口的枫丹式三明治,外加市场温室新摘的鲜果——”

 

他腹中突然响起不合时宜的轰鸣,烤面包裹着融化的浓郁芝士香气惹人直流口水。“多谢你,约瑟芬。”

 

“啊……”荧却突然喉头一哽,血色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从脸颊褪尽,“我恐怕……”

 

她飞快地从沙发蹿起,赤足踏过木地板夺门而出。身影消失的刹那,庭院门扉的碰撞声与骤雨声同时灌入他的耳膜。啊,见鬼——偏偏这时候那该死的孕吐又发作了?他本以为这症状已经减轻,毕竟近日她不再终日面色惨白。可每当提起食物,那份“她能挺过去”的笃定就会随她突然泛青的脸色烟消云散,只剩她捂着嘴冲向最近的水桶或灌木丛干呕的身影。

 

他刚撑起身子想去帮忙,卡皮塔诺却突然清了清嗓子。老熊微微摇头,目光指向餐盘。扫视间瞥见仆从们惴惴不安的神色,他们正互相交换着眼色,仿佛这场意外是他们的过失。尽管牵挂妻子,无论多想替她拢住长发,或是守在门边让她不至独忍煎熬,此刻他却更该履行责任安抚众人。何况上次他试图帮忙时,她曾红着眼眶推开他,说不必为这种日常琐事过分紧张。

 

于是他咬牙接过餐盘,在三明治上咬了一大口以安抚旁观者。最讽刺的是,这竟是他抵达枫丹后尝过最美味的食物——浓烈的芝士味瞬间将他拽回与丝柯克驻守此地的少年时光。

 

健三长舒一口气,又瞟向荧离去的方向:“需要为夫人另备餐点吗?”

 

“或许吧。”他咀嚼着满口芝士嘟囔,“刺激性气味似乎会加重孕吐。”

 

“何必费心迁就她。”雷蒙德从门廊阴影处踱来,灰白的鬓角还挂着汗珠,“她若吃不下这些,大可自己找别的东西吃。总不该让您为个反复无常的孕妇折腾。”

 

公子瞪向管家,扬起赤褐色眉毛:“就因你怕麻烦,便放任她挨饿吗?”

 

卡皮塔诺的鼻腔里滚出一声嗤笑,而雷蒙德的瞳孔骤然扩张,如同两枚闪亮的摩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没有,先生!”

 

“真的?”约瑟芬浓重的枫丹口音里浸满讥诮,“可听你就是这意思。”

 

管家疯狂摇头,冷汗顺着锋利的下颌滚落。这次绝非戒酒反应,而是纯粹的恐慌。“我根本没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夫人这症状多少有点心理作用?正常人哪会突然厌食……”

 

“怀孕时就会!”公子厉声打断。

 

卡皮塔诺却闷笑起来,对这荒唐的对话显出过分的兴致:“你从没近距离接触过准妈妈吧?”或许他觉得公子有权承担大部分怒火,因而放任他在狂怒中煎熬。

 

“确实没有,先生。”雷蒙德掏出手帕猛擦额头,“感谢执政者们。”

 

约瑟芬翻了个白眼,朝老酒鬼后脑勺就是一记巴掌:“毕竟没有女人会想跟醉汉上床。”

 

这倒有趣。约瑟芬总能这般嬉笑怒骂地教训人,不像他被怒火牵着鼻子走。

 

“我只是说实话!”管家像赶蚊子似的拍开她的手,两人活像斗嘴的姐弟,“倘若夫人真要这般娇气,不如学枫丹的其他淑女闭门静养。”

 

公子猛地后仰,仿佛被须弥雨林的毒蛇咬了:“枫丹的规矩和我没关系,”他啐了一口,完好的手攥成拳头,“她是我的妻子,不是产崽的母马。你们必须满足她一切需求,无论反复折腾多少次——因为她腹中正孕育着一个生命。明白吗?”

 

雷蒙德喉结滚动:“是,先生。”

 

“很好,滚。”

 

管家如蒙大赦般逃离压抑的客厅,健三也像乌龟似的缩着脑袋溜走了。公子从鼻腔缓缓呼出浊气,这才发觉自己全程肌肉紧绷。他本无意厉声呵斥,但某些人的愚妄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他忽然忆起年少时随丝柯克住在枫丹,曾听她提及此地视孩子为累赘的风气——尤其是那些主动选择生育的权贵,总将孩子推给保姆和管家照料,好继续享受毫无负担的奢靡人生。当年他无法理解这般思维,如今愈发觉得荒谬。诚然,父亲这个身份曾让他恐惧,主要源于被父亲抛弃的阴影,但即便如此,他仍会直面这一挑战。

 

他重重跌回扶手椅,几乎滑坐到地毯上。若现在就被所谓的社会规范束缚,往后数月怕是难熬得很。

 

“请原谅他们,阿贾克斯少爷。”约瑟芬不安地抚平裙褶,“枫丹风俗历来如此。”

 

“真是荒谬。”他用健全的那只手揉捏眉心嘟囔道。

 

“您不说我也明白。关键时刻他们自会出现,等着瞧吧。”

 

但愿如此。“若他们还不开窍,等丝柯克回来便有场好戏看了。”

 

约瑟芬短促地点点头,对他的威胁不置可否。她立刻踩着细跟鞋咔嗒咔嗒穿过门廊直奔厨房——想必是去训诫那两个不懂善待弱势群体的蠢男人。

 

“还好吗?”待旁人离开,卡皮塔诺抄起块三明治瘫进壁炉旁的沙发问道。

 

“我没事。”

 

“看着可不像。”

 

公子在座椅里不安地扭动:“昨晚没睡好。”不算谎言,也不是全部真相。“再加上担心她罢了。”

 

所幸卡皮塔诺只是了然点头,没再追问。“她说孕吐快结束了,身体能适应。”

 

“说实话,你这么坦然讨论婴儿才让我发毛。”

 

他的导师笑着掸去胸前的面包屑:“别误会,我依然觉得有人会渴望这种事很不可思议,现在也还在学着理解。但我不感兴趣,不代表我会像其他枫丹人那样抨击追求它的人——而你们俩显然很想要。”

 

“……是啊。”公子不自觉扬起嘴角,尽管这笑容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细究起来,他自己何尝不是在摸索中前行?多数时候,喜悦与期待总能压倒其他情绪。他们将成为父母——自从宣誓效忠女皇那刻起,他从未奢望过这样的未来。再过短短数月,他们的关系将因这个小生命再度升华,那些原本只属于彼此的爱意与骄傲,将倾注到这个凝聚两人特质的小家伙上。即便荧曾透露的生育隐患让“拥有家庭”这一事实显得如此不真实,即便恐惧与忧虑偶尔如潮水般淹没理智,他仍迫不及待想开启这段崭新的人生篇章。

 

或许正是这份期许支撑他熬过漫漫长夜。或许在纷乱的心绪理清之前,对明媚未来的憧憬将成为他保持理智的锚点。

 

卡皮塔诺全然未觉他的思绪,只是突然皱起大鼻子补充道:“不过永远别指望我会——”

 

“好的!”公子及时截住话头,可不想让老熊粗鄙的下文破坏此刻的温情。

 

“别指望你什么?”荧踩着虚浮的步子回到客厅,潮湿空气让她的发梢卷起细小弧度。

 

“没什么。”

 

他的导师自顾自笑起来:“好些了?”

 

“现在我的胃因某些陌生肌肉的过度使用抽痛个不停,还满嘴胆汁味。你自行领会吧。”

 

“听着可真够折腾的。”

 

“哈哈。”她朝他导师吐舌头的模样,远比公子被囚禁前的拘谨自然得多。若说这场劫难有什么益处,大抵就是促成了这段新友情。“我错过了什么吗?”

 

“没有。”他答得斩钉截铁。那些关于她无法控制的孕吐的闲言碎语,本就不该让她知道。

 

她耸耸肩,吻了吻他的前额,刻意避开那些枫丹式三明治,转而端起那碗新鲜水果,瘫坐在卡皮塔诺身旁的沙发上,小心翼翼地吃着葡萄和浆果。谢天谢地,水果似乎不会让她太难受——只要能找到她能吃下的东西,哪怕让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雨势渐急,三人却在这午后沉入某种崭新的安宁里。荧吃完了所有水果——这是她近几日胃容纳最佳的一次——随后蜷在老队身侧酣然入梦。老熊似乎并不介意,反倒单手轻扶她瘦削的肩头,继续翻阅那本晦涩的古籍。而公子终于能静心处理文书,不必承受平日坐在“父亲”之位时,壁炉之家的孩子们待他下达指令时的灼灼目光带来的重压。

 

越是深入这个角色,他越无法理解阿蕾奇诺当年如何兼顾多重职责。作为间谍大师需要精准掌控每条情报脉络,作为壁炉之家的掌舵者要统御多个跨国情报网,而身为第四席执行官更需谨慎判断何时向女皇汇报——相较之下,自己这点担子简直不算什么。

 

更不必说那悬于头顶的断头台——天理的威胁随时可能斩落。他凝视着正在梦中呓语、翻身的荧,看她如眷恋主人的猫般无意识蜷缩在卡皮塔诺身旁。她如此坚定要扭转既定的命运轨迹,誓要与天理抗争到底。可究竟该怎么做?要怎样延缓女皇的计划——哪怕只争取几年——才能确保他们在争夺自由之战中取胜?

 

他唯一精通的便是做个好士兵,而战略谋划从来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不过前线经验至少能赋予他独特的视角——依他之见,军队远未做好协同作战的准备。首当其冲的便是兵力短缺:自须弥那场闹剧后,他与卡皮塔诺在斯卡拉姆齐领地深处埋头练兵数年,竭力让新兵达到能与天空岛正规军抗衡的水准。这段经历让他看清现实——虽然曾以为有充足时间矫正军队的弊病,如今却不敢断言。更棘手的是,部分服役超十年的预备役士兵正考虑退役,另部分人仅冲着愚人众的稳定薪水与三餐温饱半心半意地效力。还有与他同龄或更年轻的新兵,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参军幻想,最终被提瓦特最强军团的高强度训练击垮了斗志。

 

卡皮塔诺当时也认同,对抗天理这等强敌前需要更多准备——更严苛的训练、更充足的食物、更精良的武装,以及更充足的时间。但若直言军备不足,女皇会采纳他们这些专业意见吗?皮耶罗呢?啊,虽说他与那位战争指挥官尚有芥蒂,但至少那个男人从不鲁莽行事——在军国大事上尤其谨慎。

 

或许这些繁琐文书工作暗藏玄机。虽无人能取代阿蕾奇诺,但他如今接触到的情报网络远超从前。与其强行阻挠计划实施,不如先查明愚人众的短板所在并设法弥补——若能暗中修正某些纰漏,或许真能增强军备、扩充兵力,为据说不足两年的战争做好准备。即便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至少找出症结也能助力大局,不是吗?

 

仿佛印证他的思绪,一封泛黄的信函从文书堆里滑落。公子蹙眉,搁下笔记拾起羊皮纸,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前任仆人与某位须弥人士的通信。如大多数书信般,这封信前半段絮叨着两国的生活琐事,笔者还抱怨了须弥盛夏时节的酷热。然而,末尾段落陡然转折,强调征召优质志愿兵的紧迫性,敦促库嘉维娜为二人共同的事业尽职尽责。

 

库嘉维娜——这名字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她的死亡(死于阿蕾奇诺之手)让他陷入疯狂,最终导致了璃月事件中的那场灾难性演出——哦,当时他竟愚蠢地认为,需要这种夸张手段来昭示愚人众的决心。尽管阿蕾奇诺极少提及这位所谓的“母亲”,但显然,这个女人背后藏着许多他所不知的秘密。

 

但有一人见证过愚人众的创立,参与过每位执行官的授勋仪式。

 

“嘿,”他唤回卡皮塔诺的注意力,“你认识库嘉维娜吧?”

 

首席执行官眉头紧锁:“略有些交集。在阿蕾奇诺继任前,她是初代仆人。怎么突然问这个?”

 

公子耸耸肩。“几乎没人提起过她。印象中她参加过我的命名仪式,但这是我为数不多关于她的记忆了。”

 

“那你很幸运。我觉得你肯定不会喜欢她。”

 

有意思。导师眉宇间浮现的嫌恶如此鲜明,让他意识到这两人之间必定存在某种令这位正直之人难以启齿的过往。“为什么?”

 

老队长叹一声,再度放下书本:“她征收的租金比普契涅拉还高,却从未回馈过社区。而且……她总让我觉得不对劲。”

 

“阿蕾提过什么吗?”

 

“只说她把对孩子们的虐待伪装成了母爱。”

 

啊,果然,这种货色就该千刀万剐。公子摩挲着信纸,眉宇皱成深V字:“她死后掀起过什么风波吗?”

 

“嗯……更多是震惊。”他读到阿蕾奇诺成为新任仆人时,那种情绪如白昼般清晰浮现。好在卡皮塔诺并未提及阿贾克斯当时彻底崩溃的窘态,只是摩挲着胡茬补充道:“不过多托雷确实对她的离去耿耿于怀——这大概是他与阿蕾奇诺水火不容的主要原因。”

 

嗯,有趣。尽管信函来自须弥,但以他对博士笔迹的了解——这工整的字迹绝非出自他的手笔。措辞也耐人寻味:优质志愿兵?为了什么?为何库嘉维娜似乎难以满足对方的征募指标?

 

越是琢磨这封过时的简短信件,他的头痛就越发剧烈。幸好前门突然开启,两道熟悉的身影踏着雨水溜进来——琳妮特与菲米尼正将湿透的雨披递给约瑟芬。后者是阿蕾奇诺麾下的另一只“小蜘蛛”,常以机械师身份潜伏于沫芒宫监视最高审判官。公子趁机搁下令人焦头烂额的文书,撑着扶手直起身子准备寒暄。

 

“晚上好,长官。”琳妮特行了个标准的屈膝礼。

 

他皱眉:“我说过不用这么称呼我。”

 

“这很有必要,长官。您仍是我的上级。”

 

阿蕾把这群孩子管教得真够严苛的,哈?——连弗拉德和安德烈都未必会时时尊称他,尽管那两个家伙年纪比他大,而琳妮特才二十岁。“随你吧,”他摆摆手,“今日你俩怎么得空过来?”

 

“任务进度报告更新了,想着您或许不愿等到周一。”

 

确实有些道理。“你说得对。”这只会给他平添更多麻烦。“查到什么了?”

 

琳妮特反剪双手——这姿势定是长期模仿阿蕾奇诺养成的习惯,即使她不是士兵:“又有女孩失踪了,是位芒族富商的女儿。”

 

“权贵出身?”卡皮塔诺将荧散落的发丝拨开,“这可与先前案例不符。”

 

不安的寒意窜上脊背,他的胃部拧作一团。尽管不愿承认,但平民少女失踪与荒芒两族的权贵之女消失引发的震动截然不同。若连后者都难逃毒手,那荧的安危……“能确定是同一团伙所为吗?”他强作镇定,生怕颤抖的声线泄露内心的恐惧,“一位年轻女士的突然消失可能有很多原因。”

 

“确定无疑,长官。”琳妮特的脚尖无意识碾着地毯,冷静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奥蕾莉是我和哥哥熟识的剧团成员,她的家人朋友们都快急疯了。”

 

既然她的家人如此焦虑,那就排除了两种可能性——要么是这个奥蕾莉因意外怀孕被送往大陆,要么是失望的父亲将她禁足在房间。更何况作为演员,她应该不会愿意长期远离舞台。“最后一次有人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三天前。”

 

“暴雨最猛烈的那晚?”他后仰靠上椅背,“有没有可能失足掉进河里?”

 

她身后的菲米尼瑟缩了一下。公子不确定这提问是残忍还是无心——他对这个男孩的了解远不及琳妮特。“理论上不排除这种可能,但直觉告诉我,这件事与其他案件有关联。”

 

“明白了。”

 

“……就这样?”

 

“既然你直觉认为可疑,那我们就彻查。”他一生都仰仗自己野兽般的直觉——早在经受牢狱之灾前便是如此。这本能帮他脱困的次数难以计量,尽管偶尔也惹过麻烦。“无需顾虑,放手去查。”

 

“遵命,长官。”同样的面具再次松动,她泄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气。阿蕾奇诺究竟把组织管控得多严?

 

“你那双胞胎哥哥呢?”他起身来回踱步,仿佛这样能帮助理清思绪。“近期有消息吗?”

 

“没有,长官。不过他一头扎进案件时向来如此。”

 

“总归是有益无害。他或许能从你们的调查中发现与案件关联的蛛丝马迹。”

 

“弗勒里审判官的舞会临近了。”菲米尼突然开口,指间的机械齿轮被摩挲得锃亮。

 

“啊对,荧好像搞到了邀请函。”依稀记得她从娜维娅住处归来时,曾提过这位新朋友为他们争取到今年夏天最炙手可热的舞会邀请函。可惜当时她疲于社交,而他正忙着安置又一批涌入壁炉之家的孤儿,本想等她睡醒再细问,可……

 

菲米尼歪头:“那伪造请柬的事……?”

 

“应该不用了。”等荧醒来再确认吧。“琳妮特,想办法让我们在舞会上见到你哥哥。倘若他之后想继续查案,随他,但这类复杂案件需要定期向我汇报。”

 

“是,长官。”

 

“你呢,菲米尼?”他揉着眉心,“沫芒宫有什么异常吗?”

 

“有的,长官。”很好,至少能让他暂时分心想想这些琐事——尽管仍是些国家政务。枫丹的局势虽比至冬的政坛还要错综复杂,但大多时候却也乏味得多。“商务审判官刚收到一份枫丹政府与须弥签订的航运合约,旨在促进两国间的医学研究合作。不过有迹象表明他可能会驳回这份合约,但具体原因尚不明确。”

 

医药研究?可别又和多托雷扯上关系。他今天已想起那人太多次了。见他没有打断,菲米尼继续汇报:“枫丹科学研究院正在测试新型自律机关,但科学家们向科技审判官抱怨雷蒙多不如阿兰有热情。”啊,他记得丝柯克提过阿兰的结局,此刻却不敢向菲米尼复述。这孩子的心灵总该留些余地。“啊,最高审判官这周格外阴沉。”

 

琳妮特竟嗤笑出声——这是她今晚首次面具碎裂后的真情流露:“他每年夏天都这般阴晴不定。”

 

“这次不同。”菲米尼坚持道,把齿轮塞回口袋,“平时顶多喜怒无常,但从未见他真发过火。”

 

公子顿时来了兴致:“发火?知道原因吗?”

 

“不清楚,长官。我原本以为是因两位新执行官的入驻,但他压根没提过您。”——是福是祸,公子懒得深究。“或许与近期探访梅洛彼得堡有关。”

 

“我们在梅洛彼得堡安插了眼线,”琳妮特仍像只焦躁的猫般坐立不安,“若真有什么异常,他们早该上报了。

 

“他的愤怒会构成威胁吗?”卡皮塔诺突然发问。谢天谢地有他在——倘若没有导师,公子不确定自己能否独自从这些孩子嘴里挖出关键信息。“我见过某些领袖,他们盛怒时堪比烈日,通常需要些……特殊手段才能平息。”

 

哦老天,可别让壁炉之家的孩子们听闻队长与玛薇卡的往事。

 

菲米尼摇头:“最高审判官并非如此。他行事谨慎,纵使私下动怒,也绝不会波及公务。”

 

既然如此,为何这次他会反常地怒气外露?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尽管菲米尼认为与两位执行官入驻无关,但公子觉得这可能性不小。毕竟他们是外来者,是号称外交官实则急速扩军的危险分子。更何况其中一位还在璃月和须弥惹过麻烦,更是曾被最高审判官亲手送进梅洛彼得堡的囚犯。任何理智的统治者都会对这等危险人物驻留边境感到不安,更遑论让其掌管壁炉之家。

 

“他会出席弗勒里的舞会吗?”他问道,渴望手中握柄利刃稳住自我。

 

“可能性很低。除非强制出席,最高审判官向来回避社交。他虽与弗勒里交好,但远称不上密友。”

 

可惜。若能与他当面交谈,或许能向最高审判官展示自己这些年来的改变。何况枫丹的最高审判官会是个强力盟友——在他们即将对抗天理的战争中。荧曾提及,她那个时代唯一成功的弑神之战,正是因为七国首次联合反抗维系者。所以这就是战略吗?联合提瓦特各国领袖,共同对抗那位惯于扼杀手下子民生存与希望的女神?

 

谈话转向琳妮特冒雨带回的文书——那些他至今仍束手无策的难题。即便亲自处理,他也未必能理顺阿蕾留下的烂摊子。毕竟他是战士而非间谍,而他一贯的解决问题方式,往往是在局势最绝望时破门而入,剔除其中的陈规陋习,然后按照他认定的行事准则以更强大的姿态重建秩序。

 

谈话间,荧在睡梦中呓语,近来她常常如此。公子分不清困扰她的究竟是孕吐,还是与他同样的梦魇。直到老队宽厚的手掌再次轻抚她肩头,她的呼吸才重归平稳。琳妮特对此视若无睹,菲米尼却始终移不开视线。

 

不知为何,男孩凝视的目光让他后颈汗毛倒竖。“怎么了?”他厉声道,语气中的不安来不及平息。

 

菲米尼瞬间如冰雕般僵硬:“哦,我、我只想确认她没事——”

 

他像只淋湿的猫一样瞬间炸毛,这个问题直戳他内心的隐忧。“她为什么会有事?”

 

“……但每次我来她都在睡觉,长官。”

 

“她没事。”

 

“孕育生命很耗精力,仅此而已。”卡皮塔诺轻拍荧的手臂安抚道。

 

男孩的眼睛瞪得溜圆,活像两枚发亮的摩拉:“她怀孕了?”与此同时,公子猛地转身怒视自己的导师,咬牙低吼:“老队!”

 

“怎么?反正瞒不了多久,提前让孩子们知道总好过从别处听说。”

 

不是那样——!重点不在这里。如果他们不够谨慎,那份情报极有可能落入不该知道的人手中——过去几年里,他树敌无数——而那些人会把他的妻儿当作棋盘上的棋子,可这局棋的走向他至今都看不透。为了保护这世上他最珍视的一切,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重返那座监狱让拾枝者完成未竟之事。他决不允许他们再次因自己受到伤害,更不会让任何人夺走他仅存的那点快乐。

 

更何况,这个消息他还没能亲口告诉任何人。他们不得不向其他同事解释,因为大家总对荧的反胃症状忧心忡忡;而荧告诉娜维娅则是为了保住颜面。现在倒好,他的导师正四处向一群间谍宣告此事,仿佛那些人不会自己把细节泄露出去似的。过度保护她是一回事,但这一次,他多希望能亲自成为这个好消息的宣布者——毕竟这是他们眼下唯一的喜讯。而导师的大肆宣扬,只会让枫丹民众更坚信《蒸汽鸟报》的报道:他娶了荧,而非荧嫁给了公子。虽然外人怎么想他根本不在乎,却忍不住担忧这是某种征兆——是否因自己深陷部门职责的泥潭,终日忙于公务,以至于对怀孕的妻子疏于照顾?

 

天啊,父亲当年究竟是怎么兼顾这一切的?对镇子的责任、对家庭的义务、对工作的担当……?甚至连孩子都还没出生,他就已经快被压垮了。

 

队长想必察觉了他几乎无法掩饰的不安,那只搭在荧肩头的手缓缓收回,仿佛一场无声对决中的暂时休战。“先别急着四处宣扬,明白吗?”老熊告诫壁炉之家的孩子们,语气里仍带着那种熟悉的、刚硬中透着的温和——就像他过去无数次对待公子时那样。

 

菲米尼慌忙低头应允,可琳妮特却犹豫着,避开了他的目光。“请您见谅,长官,我不知道您想保密这件事——”

 

“你告诉谁了?”他再次厉声打断,方才那点勉强维持的平静瞬间荡然无存。

 

令他意外的是,琳妮特走向那堆文件,从中间抽出一个已被拆开的黑色蜘蛛火漆信封。她将信递给他,再次低下头,此刻大概恨不得能原地消失。公子抽出信纸时,恐惧已如潮水般漫上心头——他立刻认出了阿蕾奇诺的笔迹。信中大半是客套寒暄与近况汇报,包括她抵达璃月的消息,以及揶揄他该找家尚未因他而让愚人众名声扫地的餐馆之类的玩笑话。

 

可读到中间部分时,他顿时如坠冰窟。上次见面时,你是不是忘了告诉我什么?信中的质问让他立刻明白——那天在码头对荧吼出“不要拿你和孩子冒险”的失言,终究还是酿成了苦果。阿蕾奇诺在信中继续警告他,别让这成为软肋,更别把丈夫的身份摆在首位,因为执行官的大业必须永远优先——无论她有多为他和荧高兴。

 

公子重重跌回座椅,发出一声长叹,恨不得让整个枫丹廷都沉进海底。“太好了。这下她怕是要传得整个愚人众人尽皆知。”

 

“抱歉,长官——”

 

“没事,只是……”他一时语塞,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该解释。最终只是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算了。还有其他事吗?没有的话就到此为止吧。”

 

“没有了。”琳妮特轻声回答,脚尖不安地在地面上摩挲。

 

“好。谢谢你们。”

 

两人生硬地点了点头,局促地退出了房间。公子努力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尽管心底早已懊悔不已——没想到竟是自己一时失言走漏了风声。但卡皮塔诺说得没错,这事迟早瞒不住,届时全世界都会知道。到那时,他又该如何保护荧,让她远离敌人的威胁?

 

门关上的瞬间,卡皮塔诺便皱眉转向他:“你不想让阿蕾知道?”

 

“我不想让任何同僚知道。”

 

“至少她懂得分寸——”

 

“我不确定能否信任她,”他像个赌气的孩子般闷哼一声,终究还是承认了。

 

老队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着他,同时将手轻轻搭在荧纤细的肩上——这个公子做不到的安抚动作,给了她些许慰藉。“我们可以信任她。”

 

“她可是靠玩弄他人秘密活命的!”

 

“正因如此,才更要确保她站在我们这边。”

 

那份不安再次如阴云般笼罩心头。自授名仪式那天起他就明白,愚人众的根基远比女皇陛下所承认的更加摇摇欲坠——他们虽同属一个阵营,却从不知何为真正的协作。每个人都是各自领域最杰出的存在,却鲜有团队合作的经验。这种裂痕在他入狱后愈发明显:即便天空岛直接对执行官出手,普契涅拉与皮耶罗却始终未曾施以援手。或许这正是他濒临崩溃的原因之一——曾经笃信的依靠,如今都化作了虚无的疑问。眼下他能真正信任的,唯有为他赴汤蹈火的卡皮塔诺和荧。而哥伦比娅因在他越狱后提供庇护所,也勉强跻身可信之人的名单。至于阿蕾奇诺……

 

“听着,即便你俩理念不合,”卡皮塔诺重新拾起书本说道,“但若能得到她的支持而非对立,我们的胜算会大得多。要想真正阻止天理——无论是说服女皇承认时机未到,还是集结全部力量背水一战——我们需要尽可能多的盟友。你心知肚明。”

 

他当然明白。只是这摇摇欲坠的信任,实在经不起又一次背叛的灼烧。他不知自己还能否承受信心再度崩塌的打击。

 

 

Chapter 7: 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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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的走廊里回荡着笑声,那熟悉到令人心悸的声响在他脑中嗡嗡作响,犹如敲响的钟声。他眨了眨昏沉的双眼,试图弄清自己如何沦落至此——而“此处”究竟是何处。墙纸如桦树皮般卷曲剥落,曾经华丽的色彩褪成暗淡的阴翳。巨幅画像里似曾相识的人物用眼珠子凝视着他,霉味与野花香水的气息在空间中纠缠。直到他转身望向未知的来路,才如冰水灌顶般骤然惊觉自己身在何处——

 

丝柯克的宅邸。他回到了家。这本该是最安全的地方,然而……

 

走廊尽头再次响起骇人的尖啸——那刺耳的声浪尚未消散,双腿已不受控制地飞奔起来。他太熟悉这声惨叫了,甚至能预见即将目睹的惨状。多么讽刺——比起妻子往日的盈盈笑语或俏皮玩笑,他竟对她痛苦的哀嚎更为熟悉。胃部痉挛成团,他强迫自己甩开这个念头,必须在那个仍发着癫笑的疯子得手前找到她、保护她。他冲下螺旋楼梯,在迷宫般的厅室间穿梭,胸膛里的心脏如同擂鼓般轰鸣。

 

房间在他眼前扭曲成模糊的色块,越是挣扎,四周墙壁便逼得愈近。那些违背常理的走廊不断翻转缠绕,让他如同陷入鬼打墙般徒劳打转——而此刻荧正在某处啜泣,哀求那个怪物放过她。时间每流逝一秒,她的哭喊就微弱一分,仿佛在宣告他即将错过最后时限。双腿早已酸痛不堪,恐慌如野火燎原,可他的身躯却像灌了铅般沉重。他踉跄着、挣扎着,每一步都耗去更多气力,左手上传来的剧痛几乎要撕裂神经。

 

就在他以为永远逃不出这座炼狱时,一扇厚重门扉突然洞开。他跌跌撞撞闯入隔壁房间,熟悉的客厅骤然撞入眼帘——冰紫色绸缎沙发与手工编织地毯上,泼溅着触目惊心的血迹,散落着几簇被硬生生扯下的银金色长发。当目光锁定房间中央的身影时,心脏几乎冲破喉管:他的小妻子正被怪物铁钳般的手掌扼住脖颈无力晃动着。那双总是轻抚他脸庞的手如今垂在身侧,不再挣扎;柔嫩的唇瓣微微张开,琥珀色眼眸凝固成冰冷的空白——

 

公子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痉挛的肺部迫使他又深又急地大口吸气。冷汗浸透了他的睡裤,床垫上洇开一片汗渍——却绝非闷热所致。他瞳孔急速收缩着扫视房间,试图在阴影中捕捉任何危险的踪迹,却只寻得一片空寂。壁炉的火焰渐熄,将房间拖入更深的黑暗。他的思绪如失控的陀螺般疯狂旋转,在真实与虚幻的裂缝间徒劳撕扯。

 

那真只是一场梦吗?心脏仍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大腿和小腿肌肉也残留着阵阵酸痛,仿佛他真的与那个纠缠不休的梦魇恶战了一场。呃,这些噩梦越来越逼真了,再这样下去,他脸上迟早会藏不住疲惫——虽然现在已经够明显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关切地询问他为何如此憔悴。而壁炉之家的公务借口,再用上几次恐怕就不灵验了,他们准会剥夺他的职责,美其名曰让他多睡会儿。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试图稳住心神,完好的那只手插进汗湿的发间。没事的。荧没事的。大家都安然无恙。只要好好睡一觉,这场噩梦就会像梅洛彼得堡的冒险一样,成为日后谈笑间的往事。他往床榻内侧挪动,习惯性想要将小妻子揽入怀中,手臂滑过宽大的床铺,正欲将她按进自己胸膛的弧度——

 

——却只触到一片冰冷的空荡。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汗湿的衬衫紧贴在身上,而人已冲出卧室。必须找到她。必须确认那个拾枝者没有追来。此刻没有尖叫声——究竟是她安然无恙,还是说……她早已被那怪物扼死在掌中?不,不能这么想!他们费尽周折才逃离那人!明明崭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怎么可能这么快就——

 

就在他冲向楼梯、准备前往梦中最后见到她的客厅时,一阵剧烈的干呕声猛然将他钉在原地。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这又是幻觉——直到又一声虚弱的呻吟将他惊醒。他循着声响来到宽敞的盥洗室,推开的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在那里,他的妻子正伏在宽大的铜浴缸边,纤瘦的身躯随着每阵反胃不住地颤抖。

 

啊……又是这样辗转难眠的夜晚。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小荧?”他轻声唤道,看着她终于脱力般将额头抵上冰凉的浴缸边缘。

 

他心猛地一沉——她仓皇转身时,琥珀色的眼眸因惊愕而睁大。惨白中泛着青灰的肌肤上缀满汗珠,失去血色衬托的黑眼圈显得愈发触目惊心。她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挣扎,整个身子颤抖得如同被遗弃在雪地的小狗。“贾克斯……”她嘶哑的嗓音虚弱得前所未闻,“你怎么……你为什么起来了?”

 

“睡不着。”这不算谎言。在她正经历更糟的状况时,他绝不会提起那些噩梦。“醒多久了?”

 

“啊……记不清了。大概连两小时都没睡满就……”

 

担忧如涟漪在他胸腔扩散,双脚却像生了根般钉在门边。“为什么不叫醒我?”

 

“你好不容易睡着,总该有个人能好好休息……”她攥着浴缸边缘的指节发白,声音带着哭腔,“回去睡吧,我一会儿就……”

 

话音未落,新一轮的恶心感又猛然袭来。她慌乱地扑向浴缸边缘干呕,整个盥洗室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呛咳声。晚餐时她就缺乏食欲——不知是不合胃口,还是害怕吃下去的东西最终仍会吐出来。但此刻看来这些顾虑都是徒劳,她剧烈抽搐着连胆汁都呕不出的模样,让他甚至怀疑她胃里是否还有能吐出的东西。

 

公子僵立在门边,拼命想挪动脚步安抚她,却发现四肢根本不听使唤。他做不到——上次试图搀扶时,她就像被烫伤般猛地躲开,连他掌心的温度都承受不住。幸好卡皮塔诺曾成功安抚过她,但这个认知却像钝刀般折磨着他的心。他多希望此刻能提供帮助的是自己,多希望自己能在她被阵阵恶心折磨时给予慰藉。若连这种时刻都束手无策,还凭什么成为她最先依赖的人?

 

不知僵立了多久,直到见她虚脱般滑坐在浴缸边,抬手抹去嘴角的涎丝。他这才察觉她颤抖的肩膀——不是因反胃的痉挛,而是他更熟悉的、压抑啜泣时的颤抖。泪光在她眼角闪烁,每一次深呼吸都像在与溃堤的呜咽搏斗。

 

“小荧……”他放轻声音,如同靠近一只受惊的动物。

 

“没事的,真的,我只是……”那发颤的下唇背叛了她,一声哽咽终于撕破伪装。当第一滴泪划过惨白的面颊时,她溃不成声:“……我撑不住了。”

 

这话如同斩断了他身上无形的枷锁。他如洪水漫过平原般冲到她身边——自己怎能如此愚蠢?为何总在这种时刻优先考虑自身感受?明明他才是害她痛苦的罪魁祸首,竟还犹豫着不敢给予安慰?保护她的本能终于碾碎了所有迟疑,让他得以遵循最原始的心愿。他缓缓跪坐在瓷砖地上,完好的那只手将她捞进怀中,全然不顾她冰凉的肌肤与脸上的涕泪。而这次,她没有躲闪,反而把脸深深埋进他汗湿的衣襟,攥紧布料到指节发白。

 

“这样独自熬过的夜晚……不止一次了吧?”他在她脊背上画着缓和的圆圈,声音轻柔缓慢。回应他的只有又一声呜咽,以及埋在胸前的摇头。天啊,他怎会迟钝至此?“Myla——

 

“我不想吵醒你……”她抽噎着,始终不敢抬头,“壁炉之家的事务已经够你焦头烂额了,比起照顾反胃的妻子,那些才更重要不是吗?”

 

尽管事实或许如此,但他绝不愿她独自承受一切。“有人帮你吗?”若真让她这般虚弱、惊惶地孤军奋战,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约瑟芬,如果她醒着的话。”还好,还好,至少不是全然无助——毕竟约瑟芬也算过来人。“还有队长,不过他只会递湿毛巾,再杵在门口陪我,”她声音渐弱,“但……”

 

“但?”

 

她的唇瓣再次发颤:“……其实我只想要你。”

 

这话瞬间抚平了他所有不安的神经。原来她先前的抗拒并非因为他的失职,而是另有隐情?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哪儿也不去,”他吻了吻她的发顶承诺道,“但下次发作时,你必须叫醒我。若你由着我睡过去,我就没法陪在你身边了。”

 

荧虚弱地点点头,新一轮泪珠滚过她圆润的面颊。“我知道会难受……却没想到这么难熬。明明影视剧里演的孕吐都那么轻描淡写……谁想到会这么糟?”

 

“我知道,”他掌心贴住她颤抖的脊背轻声道,“真的糟透了。”

 

“连抬头都费力……”她呜咽着往他怀里钻,抽噎让单薄的肩膀不断颤抖,“娜维娅给的茶只能管用一小会儿……味道一淡就又……”

 

“我知道。”

 

“感觉要永远困在这该死的浴室地板上了!”

 

他的心碎成千万片,恨自己除了坐在一旁轻抚她颤抖的肩膀外束手无策。或许这正是他迟迟找不到正确相处方式的根源——这场折磨本质上是他的过错,而此刻竟没有轻易补救的方法。孕吐没有具象的敌人可供讨伐,他们能做的唯有共同等待,在屡试屡败中继续尝试缓解方案,直到妊娠进入新阶段后症状自然消退,或是直到……孩子降生。但等待同样令人窒息,看着她被反反复复的呕吐折磨得形销骨立、脱水虚弱。若始终找不到应对之法——若他不能将她维系完整——在他曾经殷切期盼的孩子夺走她的生命之前,她还能撑多久呢?

 

不,不会的。荧一定会没事的。她那么坚强、那么明媚、那么美好——更何况这是她真心期盼的。眼下不过是暂时的。很快她就能像其他准妈妈那样容光焕发,这些煎熬终将成为过往,化作迎接心心念念的宝贝最微不足道的代价。

 

未等他出言安慰,荧的抽泣突然又化作那令人心碎的干呕。她慌忙挣出他的怀抱扑向浴缸,身体痛苦地痉挛着,喉间挤出沉闷的呻吟在盥洗室墙壁间回荡。他立即贴上前去,掌心摩挲着她颤抖的肩胛。涎水顺着她的唇角淌下,却不见实际呕吐——不知这算是好转还是恶化。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后,那折磨终于如蒲公英籽般随风散去,她再次虚脱般滑落在浴缸边缘。

 

这不幸的境遇,竟意外赋予了他数周来遍寻不得的慰藉。诚然,壁炉之家的工作给予他责任感——即便那责任常压得他喘不过气——但此刻能为妻子缓解苦楚,却让他触摸到某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他唇角泛起一丝涟漪般的笑意,伸手取来搁架上的水壶与干毛巾。他将她重新拢入双腿间,用浸湿的棉布轻轻拭过她汗湿的额角。荧发出一声低沉的喟叹,将脑袋靠回他胸膛,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纵使她此刻汗流浃背、面色青白,在某些丈夫或许避之不及的时刻,他却觉得怀中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耀眼。

 

“没……事了。”当他用湿毛巾轻拭她紧闭的眼睑时,她含糊地嘟囔着。

 

“当然没事,有我在呢。”他像怀抱婴孩般将她圈在臂弯,避开伤手小心调整姿势。沉默在擦拭间流淌,棉布依次抚过她的鼻尖、泪痕交错的颧骨与沾着涎水的唇瓣。汗湿的发丝黏在她颊边,见她无力整理,他便代劳。“知道吗?妈妈怀冬妮娅时也吐得这么厉害。”

 

荧睁开一只琥珀色的眼睛:“真的?她从没提过……”

 

“养七个孩子的经历里,这大概根本不值一提。但可给我留下阴影了。”那是他第一次目睹母亲反常——年幼的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何母亲会对做过无数次的菜肴反胃。“整整几周她碰都不碰甜菜汤,给我们做饭时还得捏着鼻子。把父亲急疯了。”

 

“为什么?”

 

“因为我打死不肯碰任何甜菜做的食物,”他拧干毛巾,将凉丝丝的布料贴在她额头上低笑,“倔得父亲不得不每天带渔获回家,专给我开小灶。结果其他孩子闹着要公平,最后妈妈只好坦白——她不吃甜菜是因为怀了新宝宝。”

 

令他欣慰的是,他的小妻子竟轻笑出声——那笑声恍若天籁,几乎让他当场融化。“贾克斯……”

 

“我那会儿才五岁!哪懂这些!”他至今仍记得哥哥姐姐们瞠目结舌的模样,记得父亲凝视母亲的眼神,仿佛她亲手挂上了月亮。多有趣,此刻在这方寸浴室里为他的北极星撩开濡湿的金发时,他终于完全懂得了那种目光。“后来我当然乖乖吃甜菜了,但在当时比起即将诞生的弟弟妹妹,这点委屈不算什么。”

 

“冬妮娅之后……她又生了更多?”荧无意识地拨弄婚戒,“换作是我……恐怕撑不住第二次。”

 

不过好在,以她的生育状况,他们大概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方才谈及家人时的轻松感,如同沙漏中的细沙般从指缝溜走,取而代之的是自得知她怀孕那日起就深植骨髓的懊悔。若他们能在更合适的时机迎接这个孩子,或许就不会如此狼狈;若他不是在见过安雅新生的小女儿后突发奇想渴望家庭,此刻也不必为避人耳目而暂居异国他乡;天啊,若他当初没执意执行那最后一次任务,此刻本该有他那位接生经验丰富的母亲陪在她身边……

 

纵有万千“如果”,也改变不了他们此刻如履薄冰的命运。

 

“贾克斯?”荧支起身子轻唤,仿佛感知到他翻腾的思绪。她总能将他读得透彻,任他如何掩饰都无济于事。

 

“对不起。”话脱口而出。

 

“为什么道歉?”

 

“为让你陷入这般境地。”

 

她猛地一颤,如同挨了一记耳光:“明明我也想要——”

 

“我明白,可是……”他试图挤出笑容却失败了,转而用手指梳理她潮湿的发丝,“时机糟透了,你受的苦也全因我而起。如果可以,我甘愿承受你所有的症状,这样你也不必受苦了。”

 

“这不公平,”她气息紊乱地低语,“你明明也要承受痛苦。”

 

“但为你分担我绝不会犹豫。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愿眼睁睁看你因我的过失煎熬。”

 

他的手指突然勾住一簇异样的发丝——参差不齐的断口,分明是利刃而非剪刀所为。他的胃部骤然绞痛,寒狱中的画面如夏日闪电般劈进脑海:刺骨的冷、撕心裂肺的惨叫、混沌的未知、左手的剧痛,还有……为护住她几缕断发而精神溃败的屈辱。他倒抽冷气,思绪像铜浴缸的排水涡流般疯狂旋转。空荡浴室的阴影中伸出利爪,仿佛要将他拖回创伤记忆的深渊——

 

“阿贾克斯?”

 

荧。荧的掌心贴在他心口,荧的声音穿透迷雾。

 

他眨眨眼,阴影霎时消散:“嗯?”

 

“你刚才……好像迷失了。”她轻声道,鎏金的眉尖蹙起忧虑。

 

“啊,呃……”他竟险些当着她面沉入记忆的泥沼吗?仅仅是回想那个怪物在暗牢中的暴行,就差点令他失控。他摇头,将唇贴上她的发际线,竭力忽视这个征兆背后的含义。“没什么,只是在想些事情。”

 

“想什么?”

 

他几乎要搪塞过去——随便编个借口当然更轻松,但……婚姻不正是为此刻而存在的吗?他们约定过要坦诚相待,哪怕各自背负着难以启齿的隐痛。毕竟同舟共济总好过孤军奋战。更何况她已率先揭下面具,将最脆弱的模样袒露给他。他又怎能继续筑起高墙?即便早预见到她听闻真相后的反应……

 

“我最近……”他缓缓吸气,抿紧的唇间泄出一声叹息,“我最近总做噩梦。”

 

“什么?”她挣扎着要直起身。

 

“别急——”

 

“为什么不早说?”

 

“和你今晚硬撑的理由一样,”他挑眉,赤褐色发梢垂落额前,“不想打扰你。”

 

“可这根本——”

 

“不一样?”他将变温的毛巾重新浸入清水,挑眉反问,“是吗?”

 

荧的下唇委屈地噘起——他知道自己赢了。“梦见什么了?”

 

公子仰头靠在铜浴缸上,目光久久黏着天花板。“多半是……监狱里的事。还有他。”虽决心坦诚,却他仍不忍详述那些可怖的细节。她早知他最大的恐惧就是失去她,又何必再复述因自己屡屡失败而令她遭受的折磨?“不过也不算太糟——毕竟每次惊醒时,你都在我身边。”

 

他的妻子在臂弯里仰起脸,目光细细描摹他的轮廓,试图找出任何伪装的裂痕。他暗自揣测——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能否看穿他仍用面具掩藏的最大不安?

 

良久,她抿唇呼出一缕小心翼翼的气息:“我不喜欢这样。”

 

“嗯,我也不喜欢。”若如他所愿,他的左手早该痊愈,那些阴魂不散的记忆也该如涨潮吞没沙滩般消散。“但真的没事。我保证。”

 

他没事,也必须没事。

 

未等她质疑,又一阵剧烈的恶心感猛然袭来。她慌乱挣出他的怀抱,忙乱中不慎撞到他受伤的左手。尖锐疼痛窜上臂膀的瞬间,她已扑向浴缸边缘,将胃里所剩无几的东西尽数吐出。胆汁混着泪水从她唇角滑落,反胃的折磨令她除了啜泣别无他法。公子强忍左手的剧痛,倾身向前为她拢起散落的金发。她撕心裂肺的干呕声在浴室回荡,每一声都令他脊背发寒。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虚脱般跌回他张开的臂弯。疲惫在她脸上肆意蔓延,急促的喘息随着呕吐的肾上腺素消退逐渐平缓。断断续续的抽噎接踵而至,每一声都将他心脏碾得更碎。

 

“会好的,”他拧干毛巾再次为她擦拭,轻声安抚道,“一切都会好的。”

 

“会吗?”她哽咽着问,像个弄丢糖果的孩子。

 

他的心重重下沉——多希望能斩钉截铁地向她保证一切都会好的,可他做不到。从此刻到分娩,有太多意外可能发生,而他们除了祈祷她平安外几乎束手无策。于是他没有用苍白的安慰粉饰痛苦,只是再次吻了吻她汗湿的额角,选择最直白的答案:“我不知道,”诚实的低语落在两人之间,“但我们会一起面对。”

 

出乎意料的是,这句实话竟比任何谎言都更令她安心。她轻轻点头,在他臂弯里蜷成更小的弧度。他收紧怀抱,左腕突然窜上的刺痛让他倒抽冷气。渐渐的,粗重的呼吸化作轻柔鼾声,纤瘦的身躯终于在他膝头获得短暂安宁。公子继续轻拍她的背脊,时常用湿毛巾拭去她额角的虚汗,直到那圆润的脸颊重新泛起血色。他长舒一口气——感谢神明,尽管她仍无法进食,至少此刻不再面如死灰。或许该让琳妮特或壁炉之家其他孩子去找找缓解孕吐的法子?他实在无法继续看着她这般煎熬,多希望此刻能有什么具象的敌人可供讨伐,而非只能徒劳地拭去她的冷汗。

 

事实上,他全然不知该如何破局,只确信前路漫漫。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她为何隐瞒不适——毕竟连他自己都恨不得躲进洞穴独自舔舐伤口。说到底,他不过是只伤痕累累的狼崽子,既渴望同伴的慰藉,又恐惧重蹈覆辙。上次失控伤人的后果,可是被生生放逐在至冬国的漫天风雪里。

 

晨光将天空染成粉橘色,彩绘玻璃窗透进的璀璨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万花筒般的色块。他强撑沉重的眼皮,尽管恐惧着入睡后可能袭来的噩梦,尽管瓷砖地面硌得生疼。或许该带她回床上再睡会儿——哪怕只得一小时安宁,毕竟待会儿还得和卡皮塔诺去壁炉之家处理孩子们的委托,更要会见那些胆敢毛遂自荐的高级干部。

 

他环抱住她试图起身,肌肉因久坐而酸疼不已。他双腿发颤,受伤的左手在调整姿势时爆发出尖锐疼痛。啊,该死,和预想的浪漫场景完全不同——本打算温柔地抱小妻子回房安寝,而非险些让她摔在浴室地砖上——

 

剧痛中他甚至没察觉导师走过了门口:“你醒了?——哦,当心。”

 

卡皮塔诺毫不犹豫地将荧打横抱起,她纤瘦的身躯在男人肌肉虬结的胸膛前显得格外娇小。公子咬紧牙关吐出口气,错位的指骨仍在抽痛。呃,若她知道他这般勉强自己,定要扇他一耳光。可此刻望着她在导师臂弯中安睡的模样,意识到自己竟虚弱到无法独自抱妻子回房——某种比伤痛更尖锐的东西正缓缓碾碎他的骄傲。

 

“原以为我能行……”他喃喃道,视线仍黏在妻子熟睡的面容上。

 

“当然,”老队笑了笑,至少这位首席执行官并未嘲笑他的无能——即便有,也藏在友善面具之后。“她又在这儿睡着了?”

 

又?他竟迟钝至此?“经常这样吗?”

 

“嗯,至少三次了。瓷砖凉,能缓解恶心。”导师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适,“走吧,送她回房间。我们还有堆成山的公务要做。”

 

卡皮塔诺径自转身离去,浑然未觉身后徒留空壳的男人。公子钉在原地,思绪如过度磨损的齿轮空转。尽管今夜终于向荧袒露了几分长期独自承受的苦痛,此刻却仍本能地在心墙外垒起更多砖石——仿佛这样就能护住所剩无几的骄傲。

 

他必须变强。必须更快痊愈,才能避免在力不从心时仰仗他人。更要确保自己不再是令妻子惊惶痛苦的根源。

 

***

 

来到枫丹廷这几周,荧几乎没机会领略这座水上之都的繁华。所以当娜维娅和克洛琳德次日清晨突然造访丝柯克的宅邸,邀她同游市集广场时,她立刻抓住机会,像逃学的少女般向约瑟芬保证晚餐前回来。她难掩雀跃——这可是卧床静养之外难得的邀约。尽管昨夜又在盥洗室折腾到凌晨,她还是强撑起精神,任由期待驱散疲惫。

 

这座城市确如超脱时间的历史典籍所记载,是七国中最璀璨的明珠。高阶市民们身着华服游走在白大理石街道上,即便酷暑难当也要维持体面。遮阳伞如花海般绽开,抵御着炙烤白皙肌肤的烈日;更多人则蜷在榉木长椅的荫蔽下,享受庭院里难得的清凉。商铺与摊贩环绕广场排开,吆喝声此起彼伏。孩童在摊位间穿梭,贵妇们忙着闲谈,保姆们则紧张地训诫——毕竟得给雇主留个好印象。在这片区域无人担心盗窃,因有逐影庭的警卫时刻紧盯着每件商品与可疑人物。

 

尽管出门令她雀跃不已,思绪却总飘回那扇橡木门后。她未曾料想呕吐时陪在身旁的会是阿贾克斯,但又觉得理所当然。凌晨盥洗室的对话堪称美好——甚至很棒,可以说是数周来首次真正交谈。当然部分责任在她:这些日子总等不到他归来便昏沉睡去,偶尔积攒些趣事,也早在向老队或约瑟芬倾诉时耗尽了精力,待丈夫晚上回来问起当日如何时,只剩困倦的沉默。

 

他主动坦白噩梦堪称重大进展——只要两人携手面对,定能渡过难关。而眼下虽无根治孕吐的药物,至少能先解决他的困扰。

 

“得趁早去千织屋,”娜维娅转动蕾丝遮阳伞,金发如瀑倾泻肩头,“伊薇特的艺术展前得取到新帽子,她保证过周末前完工的。”

 

克洛琳德颔首:“会陪你去的。”

 

“还有手套!提醒我买副新的,那套米色的不知道丢哪儿了。”

 

“好。”

 

糕点铺飘来现烤面包与糖霜甜点的浓郁香气,那份恰到好处的甜本该令人愉悦——纵使首次未觉反胃,纵使饥肠辘辘,荧仍不敢冒险。娜维娅却如夜烛般骤亮:“今晚带份焦糖苹果塔回去吧?我一大早就馋甜食了。”

 

恋人眼中漾起温柔的宠溺:“如你所愿,ma chérie。”

 

“你只是想保住我好感榜首的位置吧。”

 

克洛琳德大笑,夸张地点头附和恋人的调侃。荧摇着扇子驱散暑气,嘴角噙笑——看来娜维娅仍在生那位神秘爱侣的气呢。她和卡皮塔诺曾兴致勃勃地猜测此人身份,尤其克洛琳德暗示过“你们绝对猜不到”。更扑朔迷离的是这段关系本身:娜维娅与克洛琳德明明两情相悦,为何还要引入第三者?

 

好吧,虽不推崇多角恋,但人各有其活法。

 

那对爱侣的嬉闹声渐渐化作背景音,她的思绪又飘回阿贾克斯身上。在旁人眼中,他们是否也如此刻这般?爱意满盈得让周遭都黯然失色,如同雷雨前林间掠过的风声?想来在普契涅拉城堡与大房子众人眼里,他们大概也似潮汐与月亮般互相牵引,永远缠绕在彼此的需求中。

 

“你觉得呢,荧?”娜维娅放缓脚步与她并行,“你家那位会对苹果塔感兴趣吗?”

 

或许入狱前的他们确如这般。而如今,却像错拍的舞伴艰难寻找节奏。若阿贾克斯能摆脱噩梦,是否也能重归她身侧?毕竟他们已迈出关键一步——在各自挣扎良久后,终于学会坦诚相待。或许一夜安眠就能让他彻底回到从前。

 

“荧?”

 

她猛然回神:“嗯?”

 

大小姐姣好的面容浮现出促狭的笑意:“是我暗示得太隐晦了?”

 

暗示?关于她家那位?“啊——哦!不,很清楚了。只是我今天有些心不在焉。”

 

娜维娅如好奇小狗般歪头:“没事吧?”

 

“当然!”——如果忽略她和丈夫正各自在责任中溺毙,而非如常共同面对的话。“好吧,其实不太好。”

 

克洛琳德挑眉:“真直接。”

 

“是我丈夫的事,”她斟酌着词句坦承。

 

她并非要搬弄是非——毕竟婚姻本无是非可搬——但素来习惯借他人视角厘清思绪:无论是与戴因斯雷布在军营争执后护士的开解,还是在大房子里坦露生育困境时婆婆的宽慰。主动求助让她对自己的思维模式有了新认识,也能从经历过类似困境的人身上获得更多支持。而卡皮塔诺虽愿倾听她对阿贾克斯的担忧,却总笃定随着伤势好转一切自会复原,实在算不上好参谋。

 

娜维娅嬉笑着挽紧她的手臂:“嗯,难怪你困扰,男人从来搞不清自己要什么。”

 

“不是的。”——若真如此简单反倒好了,“我很担心他。壁炉之家的担子太重,他应付得并不轻松。”

 

“真的?”克洛琳德插话,“放手让组织自行运转不就——哎哟!”

 

娜维娅一肘截断恋人的话头——究竟是为维护阿贾克斯的处境,还是单纯想探听闺房秘事,荧无从分辨,也懒得计较。“他遇到什么麻烦了?”

 

“……失眠。”

 

“操心新职务导致的?”

 

“不止,”她叹息着望向运河边追逐嬉闹的孩童,小家伙们如此轻盈,尚未被生活压弯脊背,“恐怕还有噩梦的纠缠。”

 

“关于什么?”朋友的蓝灰色眼眸锐光一闪。

 

这点她不愿坦言。更何况,连她自己都未完全知晓。据他粗略的提及,那座监狱总在梦中纠缠——这倒不足为奇。但当他描述时,那张俊朗面容上闪过的惊惶让她确信:有些更深的阴翳,是他即便对她都难以启齿的。

 

于是她抿出个紧绷的微笑,希望不会显得过于勉强:“过去这几个月我们过得并不轻松。更忧心的是,再过几个月又将迎来改变人生的重大转折,而且……”

 

“你想让他在那之前养精蓄锐?"娜维娅说得像世上最简单的事,或许本就如此,只是她被接连的创伤蒙蔽了双眼,“试过睡前喝一杯吗?对我很管用。”

 

“难的是保持睡眠。”

 

“好吧,总还能用床事把他累趴下。”

 

她虽渴望重燃亲密,却怕吐他一身。“当然,但总该有别的法子。”

 

娜维娅眼睛一亮,正要追问两人的私事,却被克洛琳德抢先道:“试过‘往昔重现’吗?”

 

荧茫然:“那是什么?”

 

“是家古董店,但店主兼营草药。即便没有对症的,至少也算尽力了。”

 

“噢,莱欧的特调茶就来自那儿?”娜维娅轻点丰唇。

 

克洛琳德唇角微扬,几不可察地点头。又来了——莱欧,这个对两位女士意义非凡却语焉不详的名字。不过倘若推荐的药靠谱,他人是谁并不重要。若真能让阿贾克斯数周来首次睡个好觉……“不妨试试。有地址吗?”

 

“送你回家时写给你,”克洛琳德提醒,“但别独自去——至少第一次别。店主以古怪著称。”

 

克洛琳德正要说些什么,娜维娅却突然驻足,蓝眸紧盯前方,紧抿丰唇。荧顺着视线望去——购物广场中央矗立着大理石基座上的女神像,流云般的长袍裹住身躯,唯有发丝如凿刻的瀑布倾泻而下。她石雕的掌心向天舒展,几只白鸽栖息指间。每欲移开视线,雕像总以新的细节将荧拽回,那精妙绝伦的工艺令人升起崇敬之心。

 

“那是谁?”她问道,并未察觉娜维娅已屏息良久。

 

大小姐不肯移开视线,金色眉间蹙起细纹:“来自过去的面孔。”

 

这算什么答案?线索太少,又找不出更多蛛丝马迹。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身旁的朋友已僵如磐石——仿佛化作了地底的基岩。

 

克洛琳德则毫无顾忌,双手叉腰道:“芙宁娜的雕像,枫丹末代执政。”她锐利的目光仍锁定石像,“她本该引领枫丹走向未来,却陨落于灾变。”

 

荧如遭蜂蜇般猛地一震:“她死了?”

 

“传说如此。史料记载,她与其他执政在灾变前夕共赴坎瑞亚,却无一人回来。好吧,除了冰之女皇。”

 

“……原来如此。”自阿贾克斯提及布洛妮娅是唯一幸存的执政后,这个事实便如鲠在喉。这与她所知的历史大相径庭——尤其哥哥曾执拗地称温迪才是反抗天理的最后一位执政。但质疑终是徒劳,毕竟惨遭天理的屠戮后,坎瑞亚与七执政皆尸骨无存。

 

“芳华早逝实在可惜,”克洛琳德继续道,未能察觉她翻涌的思绪,“她的死令上层法庭分崩离析。欧庇克莱贵族都想推举自家千金继任,却被最高审判官否决。这些雕像想必就是那时所立,为纪念她短暂的统治。”

 

某种未曾预料的空洞感在胸腔绽开——为一位素未谋面之人。“太悲哀了。”

 

“是啊。据说二人私交甚笃,不过最高审判官如今绝口不提。”

 

其中缘由不言自明。

 

“这些陈年旧事有什么可聊的!”娜维娅突然深吸一口气,拽着她们离开雕像,脸上绽出夸张的笑容,“不如说说弗勒里的舞会你准备穿什么?”

 

“呃——”若非了解娜维娅,她几乎要以为对方在刻意回避雕像的话题。不过也可能单纯是因这故事太过悲伤——毕竟她这朋友向来如艳阳般灿烂,而此类往事恰似遮蔽光芒的阴云。于是,她顺势应和,任由大小姐拉着她们离开:“约瑟芬肯定会选条可爱的裙子——”

 

“不行。”

 

寒意窜上脊背:“什么?”

 

“弗勒里的舞会可不是随便应付的场合!”娜维娅咂舌如训孩子的家长,“你必须盛装出席——尤其是以执行官夫人的身份在枫丹社交界首秀!万众瞩目之下,第一印象至关重要。”天啊,听起来压力山大。她虽擅交际,却远不如空那般游刃有余。“放心,我肯定能让千织为你挤出档期。”

 

荧来不及抗拒,每当怯意上涌,就被娜维娅拽着前行。克洛琳德摇头紧跟其后,唇间泄出不安的咒骂。踏入千织屋前,她最后回望那尊高耸的雕像,胸中石块愈坠愈深。为何这石像令她如此不安?在克洛琳德提及前,她本不知晓某位特定的“芙宁娜”——这名字在未来的枫丹太过常见,光母亲就有五位同窗。难道正是因她而流行吗?若真如此,会是因为她在灾变中的角色吗?不,除非后世有人刻意美化这段历史——考虑到未来正义之国的做派,倒也并非全无可能。

 

不,令她对雕像毛骨悚然的原因远不止于此。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萦绕心头——仿佛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幽魂纠缠。

 

未及深思便抵达了目的地。娜维娅雀跃地冲进店铺,甚至等不及她们跟上。踏入店门的瞬间,荧恍若跌进蕾丝与绸缎编织的神话——数十种面料如瀑布垂挂四壁,或整齐码放在高柜中。橱窗里的成衣剪裁迥异于枫丹流行款式,玫瑰与蜜桃味的线香在角落袅袅生烟。

 

几位贵妇在绒椅间谈笑,见三人进门却骤然噤声,欢愉如烈日下的水洼蒸发殆尽。荧无暇揣测她们的轻蔑,娜维娅更是视若无睹,只朝店内挥手——一位娇小的红发女子走来,裙摆与波浪发间的蝴蝶结同是粉红色:“西莉亚!”

 

“娜维娅!没想到你今天会来,”女子雀跃地迎上前,亲吻娜维娅的双颊——正如她们初见时的礼节。她琥珀色眼眸闪着顽皮的光,红唇勾起俏皮的弧度:“是来取新裙子,还是……更贴身的?”

 

啊,对了——荧此刻才想起西莉亚这名字。维多瓦曾盛赞她是枫丹最出色的内衣设计师。尽管热衷亲密之事,她倒真未尝试过情趣内衣——与戴因斯雷布在战时聚少离多没什么机会,后来也不知该从何处购置。何况她和阿贾克斯本就不需这些助兴……若某夜她身着几近透明的蕾丝出现在卧室,他会作何反应……?

 

光是想象就令她双颊发烫——尽管早与丈夫赤诚相对了无数次。

 

娜维娅却如谈论天气般自然:“虽然很想欣赏你的新设计,但今天有别的事。”她余光瞥见克洛琳德失落地抿唇,“千织在吗?”

 

西莉亚的笑容骤然消失:“哦不,别又是来加急订做的吧?”

 

“事关重大!”娜维娅松开手臂握住西莉亚的双手,蓝眸中盈满恳求,倾身上前的姿态恍如和荧初遇那天,“拜托了,若非事关紧急绝不会开口。”

 

令荧惊讶的是,裁缝的脸瞬间变得与发间的蝴蝶结同色:“……我尽量。”她后退半步将心形卷发别至耳后,“克洛琳德,趁等千织的功夫,不如把上次没量完的尺寸补上吧?”

 

“好啊,正好聊聊你的新设计。”

 

二人走向无臂模型间悬挂的半成品衣裙。荧趁机打量店铺,目眩于琳琅满目的面料——指尖抚过半透明的欧根纱与金线织就的厚塔夫绸,她轻碰娜维娅:“这里简直——”

 

“壮观,对吧?”陌生的女声突然插入,带着非枫丹口音的重音。

 

说话者从阴影中款款走出,轻抚裙摆。一袭金裙即便在昏暗中仍如静湖映日般流光溢彩——迥异于荧见过的任何枫丹贵妇款式:直线剪裁,仅以腰间红绸带勾勒曲线。乌发盘成繁复的发髻,缀以各样珠饰。最令人瞩目的是她那典型的稻妻面容——肌肤皓如月色,狭长眼眸正锐利地打量来客。

 

“想必你就是那位执行官夫人,”被唤作千织的女子目光如钩,寸步不离荧的面容。

 

在枫丹,她似乎只剩这个身份。“正是。”

 

“嗨,千织!”娜维娅欢快地打断这微妙氛围,“知道你现在肯定忙着筹备夏末庆典,但能否兑现那个人情?你看,阿列克谢夫夫人刚拿到弗勒里舞会的加急请柬。”

 

千织挑眉,却毫无讶色:“哦?她怎么做到的?”

 

“我有些人脉,”娜维娅卷着金发哼道,“何况,谁不想见见阿蕾奇诺钦点的壁炉之家代理?”

 

“所以要我给她做衣服?”

 

“因为你是顶尖中的顶尖。”

 

千织眯起眼审视娜维娅的奉承是否真诚。“她说得对,”荧挽紧朋友的手臂插话,“我来枫丹这几周,到处听说您是近二十年来最颠覆时尚界的人物。”

 

这番恭维显然比任何说辞都有效,千织冷峻的表情瞬间消融:“好吧,”她骄傲地挺起胸膛,“可以为你破例。但下次若再找我,记得提前预约。”

 

娜维娅欢欣雀跃:“你最棒了,千织!”

 

“当然。”她的自信中透着对赞美的受用——这位可能来自稻妻的匠人骨子里分明住着枫丹的灵魂。她拂开眼前碎发,引他们走向大理石台面,举手投足间尽显荧永远学不来的优雅。她没有寒暄,直接抽出素描本:“那么执行官夫人,你打算如何惊艳全场呢?”

 

“叫我荧就好,”她凑近看店主快速勾勒自己的身形,“取决于您能提供什么。”

 

千织唇角勾起:“应有尽有。”

 

——这提议可太危险了。

 

 

Chapter 8: 往昔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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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又要去哪儿?”

 

“谁说一定有目的地了?”荧慢悠悠地摇着扇子,试图驱散黏腻的暑气,一边漫不经心地搭着话。两人沿着主运河支流的小街闲庭信步,时不时在沿街的店铺前驻足张望。“没准我就是想逛街呢。”

 

“是么。所以你才把每家店的招牌都盯得那么仔细。”卡皮塔诺面无表情地拆穿。

 

“我的枫丹语没想象中那么好。”

 

“又或者你在找某家特定的店。”

 

为何她永远瞒不过首席执行官?若是阿贾克斯在这儿,八成会像个模范丈夫似的点头附和。不过转念一想,老队确实有理由好奇——究竟是什么能让她放弃睡懒觉,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

 

随着他们逐渐远离主运河的喧嚣,街道渐渐沉寂下来。行人三三两两,步履匆匆,不再有人驻足闲谈。沿街商铺也从高端精品变为平价百货——不过今后自己再也不会光顾了。橱窗里那些缀满繁复装饰的彩裙,比起千织屋的天价时装简直便宜得可笑,可她丈夫连眼都没眨一下。即便他们已结婚这么久,她依然无法适应这种生活:可以随心所欲地挑选奢侈品,统统记在阿贾克斯账上,完全不必考虑价格。她想,自己大概永远无法习惯这种奢侈。

 

“告诉你也无妨——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推荐的,”她在一家白砖店铺外的铜制铭牌前驻足,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文字,“是今早雷蒙德给我指的路——不过具体位置我也拿不准。”

 

“店名叫什么?”

 

“往昔重现。”她仰头端详老熊的表情,挑眉问道,“听说过吗?”

 

“毫无印象。”

 

“很好,说明壁炉之家还没盯上这里。”

 

她不愿让阿贾克斯知道这家店的存在——以他的性子,若发现她私下寻找缓解噩梦的方法,不知会作何反应。或许会欣然接受?而她只是多虑了——呃。自抵达枫丹后,他们就像失去默契的舞伴,彼此的步伐总差着半拍。这种疏离感,唯有当年被拾枝者绑架后那次唯一的争执可以相提并论。

 

可她终究无法坐视不理——尤其当确实存在能让他整夜安眠的方法,而非反复被困在那座监狱的恐怖回忆里。他向来不抗拒她治疗外伤的尝试——在仓促的婚姻前,她甚至敢打赌,他有时是故意受伤,只为多些理由来见她——但这次的问题远不止于肉体。是的,他的手掌还需要漫长的康复期;是的,她明白他的部分自我厌弃,源于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自如地使用这只手。但终会找到新的平衡,而他一定会调整训练方式,让这只受伤的手臂重新恢复完整的行动能力。

 

不,真正的症结在于他的精神。这种状态她再熟悉不过——无论是在战地医院的帐篷里按住那些哭喊着要母亲安慰的伤员,还是战后看着丈夫和双胞胎哥哥回忆起那些为胜利付出的代价时,眼中浮现的虚无。她不确定阿贾克斯是否相信心灵能和肉体一样得到治愈。毕竟,他一向习惯把创伤锁进心底的匣子,直到某天被它们彻底反噬。诚然,倾诉遭遇和恐惧或许能缓解症状,但问题在于——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无论如何,若想以正确方式缝合灵魂的裂缝,需要极大的耐心——而这恰恰是他最匮乏的东西。

 

她盘算着从这家所谓的“药铺”弄来的草药配方——或许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能让他睡个好觉。只要他能好好休息,他们就能慢慢治愈那些更深层的创伤,就像现在治疗他的手伤一样。

 

“你今天鬼鬼祟祟的。”老队轻撞她的腰侧调侃道,全然未觉她翻腾的思绪。

 

“我在认真逛街。”

 

第一执行官那张疤痕纵横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信”。“随你吧——这家店卖什么的?”

 

“古董之类的。”

 

“哦?”他挑了挑眉,“这倒新鲜。说真的,我还以为你又要买衣服。”

 

不,她早就不需要更多衣服了。就算一天换两套,现有的裙子也够穿完整个夏天。“克洛琳德建议我先来这里碰碰运气。”

 

“原来如此,”卡皮塔诺低笑一声,冰蓝色的眼睛因促狭而眯起,“所以你到底在找什么?”

 

这……还真是把她问住了。“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确定。”

 

他们拐过运河边的街角,朝着远离市中心的方向走去。河水中蒸腾起的咸腥气息突然窜入鼻腔,那股熟悉的恶心感瞬间席卷全身。不行,不能是现在——街边还有零星路人投来探究的目光,更何况今早她明明一直控制得很好。她猛地停住脚步,靠在一家店铺的外墙上深深吸气,试图稳住自己。冷汗顺着脊背滑落,尽管今早什么都没敢吃,空荡的胃却随着每一步颠簸而翻江倒海。

 

卡皮塔诺早已熟悉她呕吐前的征兆,此刻正用魁梧的身躯不着痕迹地为她筑起一道人墙。她咬紧牙关,与体内翻涌的恶心感艰难对抗。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一次次深呼吸试图平息身体的抗议。连日来的干呕让她的喉咙灼烧般疼痛,腹肌也因过度痉挛而隐隐作痛。每晚闭眼时,她都在心里默默计算这场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不会太久了。只要咬牙坚持,一切终将过去。

 

终于,像春晨消散的薄雾一般,那股不适感突然退去。谢天谢地——今天终究是得到了神明些许怜悯。她轻扇着风,等待黏腻的汗水慢慢蒸发,继续做着缓慢的深呼吸,直到确定不适感完全消退。

 

“现在你该明白,他坚持要人陪着你不是没有道理的。”卡皮塔诺低沉的声音在胸腔里共鸣,温柔得像是安抚受惊的小动物——或许此刻的她确实如此。“孕吐就是其中一个原因。”

 

“是啊。”虽然不喜欢被当作需要照顾的孩子,但她确实理解阿贾克斯的担忧。以她现在的虚弱状态和对枫丹的陌生程度,独自行动确实不太明智。更何况这里比预想的更偏离市中心,若是在这些白石小径间漫无目的地游荡,简直就像主动请缨成为下一个失踪少女——虽然不认为真会出什么大事,但谁愿意顶着张迷途羔羊般的脸到处招摇呢?有个执行官当保镖,至少能吓退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其实我很乐意陪你。”老队伸出手臂让她扶着继续前行,“正好能躲躲壁炉之家的差事——虽然那边本来也没多少事可做。”

 

她挑起金色的眉毛:“我记得阿蕾奇诺不是给你俩都安排了监管任务吗?”

 

“是安排了。不过她把那里经营得像钟表齿轮,我就算消失也不会有人发现。”阿贾克斯也曾提过类似的事——阿蕾奇诺的管理方式让孩子们都能自主行动,执行任务时根本不需要协助。就连新来的孩子也会像齿轮一样自动嵌进这台机器,通过观察他人迅速适应环境。“我本想帮公子分担些工作,可他死活不肯放手。现在我怀疑这家伙是享受被工作淹没的感觉了。”

 

“真的?”

 

“忙起来才能让他少想些有的没的。”卡皮塔诺解释道,驻足让她辨认又一家招牌。

 

——不过是把伤痛埋得更深的借口罢了。“可这都快把他累垮了。”

 

“啊,总比被噩梦折磨垮强。”

 

荧猛地转身,怒视着第一执行官:“你早就知道?!”她声音陡然拔高,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老熊不紧不慢地耸肩:“我只知道他睡不安稳。还以为是和刚接手十几岁的他一样——那会儿他隔三差五就被噩梦惊醒。”

 

她的心脏像被无形之手攥紧。这些噩梦究竟纠缠他多久了?发作频率有多高?是最近才复发,还是她一直疏忽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就像我也没告诉他,你几乎每晚都要跑去盥洗室干呕一样。”他眼中闪过狡黠的光。

 

……该死,被将了一军。

 

荧别过脸咬住下唇,加快脚步:“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你们都在互相隐瞒。”

 

确实如此,但就是不一样!她的情况情有可原——毕竟特殊时期摆在那里。阿贾克斯当然知道她会孕吐,只是不清楚具体有多频繁,也不知道她常常要抱着浴缸干呕多久才能缓过来。“我这是不可控的生理反应,”她终于开口,胸口燃起倔强的火苗,“而他的问题或许有解决办法——这正是我们今天要找的。”

 

“哦?”

 

“如果克洛琳德没说错,这家店还做药剂生意。”她指向街道尽头最后一家店铺,“我想找些能缓解噩梦的东西,至少让他睡个安稳觉。”

 

空气突然安静。卡皮塔诺抿唇压下笑意:“这样啊。”

 

“不许笑我。”

 

“我没笑!”

 

“你明明在憋笑!”

 

老队忍俊不禁地摇头:“我只是觉得,再好的安神茶也比不上他现在用的法子。”

 

“比如过劳到快要崩溃?”她狠狠拧了下他的手臂,“这个时代的枫丹,有几个治疗师能真正解决他的心理创伤?何况他压根不会考虑这茬。”尤其他几乎不肯对她开口,更别说旁人了。“再说了,早有研究表明某些草药确实能改善睡眠质量。”

 

“随你怎么说,”卡皮塔诺眯眼打量着街边的招牌,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认同她的计划,“我只有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让他喝下去?”

 

荧瞬间语塞。她都能想象阿贾克斯那副表情——挑眉追问十万个问题,然后斩钉截铁地拒绝。“还没想那么远。”她轻咬下唇,“也许……晚餐时混在饮料里?”

 

“给正经历创伤的可怜小伙下药?”第一执行官投来戏谑的一瞥,“真是个好主意。”

 

这话让她浑身一僵。带老队同行的明智之处此刻显露无遗——即便不看好她的计划,他总能一针见血指出关键。对待现在的阿贾克斯必须格外谨慎:既要尊重他的选择权,又不能让他感到被逼迫。那些善意的帮助很可能被他曲解为对自身缺陷的指责。可这根本不是他的错!被那个怪物折磨不是他的错,如今深陷噩梦的摧残更不是。

 

她唯一能埋怨的,就是他选择独自承受这一切。像只受伤的野狗,用工作筑起高墙,对任何靠近者龇牙咧嘴。如果他能敞开心扉,他们本可以共同面对——就像曾携手面对过往的难关,就像如今一同谋划阻止天理战胜愚人众那样。

 

“你说得对。”她将碎发别到耳后,“我直说的话,他应该会接受的。”

 

“你高估你自己了。”

 

她才没有!“好啊,那您这位睿智的悲观主义者有何高见?总要试试才知道。如果喝杯安神茶真能减少噩梦频率,那就可以接受。”

 

“好吧好吧。”卡皮塔诺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你说得对,若真有效,我收回所有质疑。但你必须答应——如果不见效,绝不能强迫他继续。”他忽然正色道,“我不想看到你变成第二个多托雷,以为药剂能解决一切问题。”

 

“这绝对是你说过最恶毒的话!”荧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他竟拿她和那个疯子比较。她当然相信这个方法,但还不至于疯到在阿贾克斯喊停后还继续拿他当试验品。

 

不过转念一想,老队对草药疗法持保留态度确实情有可原。他当然清楚某些植物具有止咳止血的功效,也深谙自然疗愈之道——但这与荧所熟悉的现代医疗体系截然不同。作为身经百战的战士,他必定亲眼目睹过误食毒草或用量不当导致的悲剧。而荧成长的环境里,抗生素、疫苗和便捷的诊疗服务(尽管医疗账单总令人头疼)才是应对常见病症的首选。更何况,卡皮塔诺最熟悉的始终是她在处理外伤时的样子——无论是为阿贾克斯治疗手掌的伤势,还是随行时替其他执行官缝合眉弓的裂伤。那些精准的缝合技术与包扎手法,才是他眼中“治疗”该有的模样。

 

她只希望这份对她外科医术的信任,也能延伸到草药疗法的尝试上。

 

他们很快来到商铺街尽头,眼前是最后一家尚未查看的店铺。简陋的门面没有任何招牌或标识——似是店主刻意保持低调——只有橱窗里随意摆放的几件古物暗示着店铺的定位。但某种直觉告诉荧,这就是她一直在找的地方。她向前迈出一步:“应该就是这里。”

 

她刚跨过门槛,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从外面完全看不出,这间看似杂乱的店铺内部竟如此深邃:幽暗的甬道向视线尽头延伸,数百件奇珍异宝层层叠叠直抵穹顶。墨绿色的墙壁吞噬着本就不足的光线,唯有几支蜡烛在墙边投下摇曳的橘光。微弱的烛光映在高悬的枝形吊灯上,在地面洒下万花筒般变幻的光斑。货架间蜿蜒着几条勉强可辨的通道。稍有不慎,那些摇摇欲坠的古董可能随时会如雪崩般倾泻而下。

 

克洛琳德推荐时她并未多想,满心只惦记着寻找治疗阿贾克斯噩梦的方法,哪料会遇到这般奇景。此刻她的嘴角不受控地上扬,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件藏品:风格各异的油画与水彩、陌生人物的雕像与半身像、音准欠佳的古老乐器、泛着铜绿的精致厨具、装满复古玩具的巨型木柜、连莫娜见了都会眼馋的星盘与望远镜。某些展台上陈列着独一无二的珠宝,宝石在幽暗中闪烁着微光。远处墙边的书架上,精装的初版古籍历经岁月却保存完好。不知何处传来的老式挂钟滴答声,与他们的脚步声达成奇妙的共鸣。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在蒙德旧城区探索玛乔丽古董店的日子。父亲总是兴致勃勃地带着她穿梭在各个展区,如数家珍地讲解每件藏品的历史。她甚至能听见空在一旁抱怨想看武器而非艺术品,直到被父亲瞪了一眼才乖乖闭嘴。这般简单的回忆却让她的喉咙发紧——对父亲和双胞胎哥哥的思念,瞬间压过了疲惫心灵中那簇微弱的兴奋之火。

 

店铺深处,一位长者正伏在玻璃展柜前奋笔疾书。他身着绣有金线龙鳞纹的深色马甲,黑发在颈后扎成利落的马尾,宽肩窄腰的身形如磐石般沉稳。余光中,她注意到卡皮塔诺突然绷紧了身体——不明白这头老熊为何对满屋的古董如此戒备。不过说真的,她现在可没心思深究这些。

 

“您好。”她提着裙摆小心穿过货架,生怕碰倒任何一件藏品。

 

店主闻声猛然抬头,慌忙整理衣领:“欢迎光临,真是荣——”话音突然哽在喉间,他瞪圆的眼睛活像柜台里那些古钱币。“……伊斯塔露?”

 

“您说什么?”荧困惑地眨眨眼。

 

“女皇保佑。”卡皮塔诺抱臂低语。

 

店主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脸上浮现出复杂难辨的神色。在这般锐利的注视下,她强装镇定,思绪却如过载的齿轮般飞速运转。伊斯塔露,这名字她已有数月未曾听闻——上次还是与莫娜同女皇喝茶时,得知陛下将这位时间与命运之神视为挚友。这倒也合乎情理,作为尘世七执政之一,布洛妮娅本就与天理渊源颇深,尽管这份联系在灾变后已然断绝。但眼前的男人为何知晓这位女神?又为何将她错认为伊斯塔露呢?

 

“失礼了。”男人忽然恢复从容,唇角扬起磐石般稳固的微笑,“我……抱歉,您有些似曾相识。”

 

“啊,原来如此。”她强作镇定地笑笑,“不过我保证我们是初次见面。”

 

“自然。在下钟离,承蒙二位光临寒舍。”

 

“我是荧·阿列克谢夫!”她欢快地自我介绍,身后传来卡皮塔诺不以为然的轻哼。她故意忽略他的反应,追问道:“钟离?您是璃月人吗?”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泛起某种光泽:“正是。您去过璃月?”

 

“何止去过,还在那儿住了好些年呢。至今仍是我最钟爱的国度之一。”

 

“原来是位游历四方的旅人。”他十指优雅地交叠,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您当真确定我们素不相识吗?”

 

“这点我可以作证。”卡皮塔诺低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目光始终紧锁在店主身上。

 

“原来如此。”钟离对这份冷遇毫不在意,从容得仿佛早已习以为常。这让她想起玛乔丽——每当有人质疑她精心搜罗的藏品真伪时,那位古董商人的脾气会多么暴烈。“不知二位今日光临,是想为宴会挑选伴手礼,还是寻件古玩作为茶余谈资?”

 

“其实……”她轻捻袖口的蕾丝花边,轻声道,“听我朋友说,您这除了古董,还经营些特别的草药?最好是能冲泡饮用的那种。”

 

修长的眉梢微微一挑:“是莱欧斯利先生引荐的?”

 

“谁?”卡皮塔诺突然插话。

 

这名字同样让荧心存疑虑,但她选择继续话题:“不,是克洛琳德·勒努瓦尔。”

 

“最高审判官的首席助手。”钟离蓦然转身,衣袂翻飞间已精准地走向玻璃展柜,“她常为最高审判官挑选礼品,想必也为梅洛彼得堡那位公爵代购过茶叶。不知您需要缓解何种症状?”

 

荧刚要开口,却被卡皮塔诺一声轻咳打断。她侧目望去,只见首席执行官正眯眼盯着她,眼中满是警告。他在戒备什么?为何从进店起就如此警觉?她当然理解这份谨慎——自《蒸汽鸟报》曝光两位新执行官入驻枫丹起,她就深谙如履薄冰的滋味。他该明白,她比任何人都害怕连累阿贾克斯,更不可能轻易透露他在贝佐德尼亚遭受的创伤。虽然对这位陌生店主未必能全然信任,但至少她的直觉尚未拉响危险的警报。

 

她与老队交换了一个眼神,谨慎开口:“是睡眠方面的问题。”她双手不自觉地交叠在平坦的小腹前。

 

“难以入睡,还是容易惊醒?”

 

“都有,但后者更严重。”她轻咬下唇补充道,“会做噩梦。”

 

“那您可算来对地方了。”钟离转身推开檀木立柜的格栅门,层层抽屉随着他的动作滑出,“让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方子。”

 

排列整齐的玻璃瓶与铜罐在烛光下泛着微光,每个容器都贴着工整的草药标签。柜顶垂挂的风干药草散发着薄荷与迷迭香的清冽气息,即使隔着几步远也能闻到。

 

这地方简直是个宝库。若不是有所克制,她真想在这里待上一整天。

 

趁着店主配药的间隙,荧轻抚过周围锈迹斑斑的金属器皿和光滑的玻璃制品细细端详。卡皮塔诺却如影随形,紧绷的气场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我们怎么确定他不会给你什么致幻剂?”在确保距离足够远后,他压低声音质问,目光在荧和药柜之间来回扫视。

 

“你能不能放松点?”她无奈地叹气,“要是真这么担心阿贾克斯,大不了先拿你试药。”

 

老队的脸色瞬间煞白:“免了,我这辈子嗑药的配额早就用完了。”

 

老天,她可不想深究这话背后的故事。她甩开紧跟着的队长,兴致勃勃地探索起店铺——阿贾克斯在家时也总是这样寸步不离。老熊发出不满的鼻音,摇头走向雪茄盒陈列区;太好了,也许那些古董能让他暂时分心。她理解他对草药疗法的怀疑,毕竟人们总是难以打破惯用的康复模式。但他必须明白,她这么做是因为真心相信它会奏效——战时物资短缺迫使她钻研的植物学知识,此刻正支撑着她孤注一掷的决心。

 

她缓缓深呼吸平复心情,小心翼翼地穿行在狭窄的过道间,检视着满桌的奇珍异宝:紫水晶与琥珀镶嵌的十芒星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刻有古老璃月文字的石哑铃,年代久远得无从辨识;散发橙光的机械球,其金属外壳与戴因斯雷布战后研究的遗迹守卫设计如出一辙;蓝灰石雕成的三重螺旋,比其他同类制品更加浑然天成。这些恐怕都是数百年前的遗存,她虽痴迷古董,却只在史书边角读到过零星记载。没有博物馆的说明卡片,任凭她如何端详也难以辨认其来历。

 

如果空在这里,一定能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些古董的年代。此刻她多希望双胞胎哥哥就在身边——不仅因为他脑中储存着她遗忘的历史知识,更因为他是她心中唯一的空缺。

 

她的脚步突然在店铺角落凝滞,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拽住了心神。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玻璃器皿与成堆的古籍,蓦然落在灰泥墙上镶嵌的一幅壁画上:冰蓝色的荒原被暴风云团环绕,锯齿状的山峰巍然耸立。几株野草倔强地想要突破雪原的桎梏,却在肆虐的暴风雪中渐渐湮没。

 

不知为何,这幅画作摄住了她的心神。凝视愈久,胸口便愈发沉重。画家的笔触间流淌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哀伤,明明是风景画却承载着千钧之重——又或许是她此刻敏感的思绪,正为从未亲历的过往与早已消逝的生命徒生悲戚。

 

“留意到什么了吗?”钟离在柜台那头放下几支药剂,拿起研钵问道。当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时,动作突然停滞,脸上浮现出同样的惊讶神色。“啊……真是耐人寻味。”

 

“这是什么?”她问道,目光仍无法从壁画上移开。

 

“据说是蒙德附近某处古文明的壁画。店里最常被问起的藏品,却始终无人出价。”真的吗?这分明是进店以来唯一触动她心弦的作品。“传说是一位公主为挚爱之人所作,可惜未及完成,永恒的暴风雪就夺走了她的生命。”

 

难怪画中满溢着寂寥之感。

 

“哪儿来的传说?”卡皮塔诺把玩着一枚纳塔古币插话道。

 

“自称是作画之人挚爱后裔的家族。”钟离说着走近,捧起灰泥画板仔细端详,“据说是龙脊雪山之怒中唯一的幸存者。”

 

龙脊雪山!这个熟悉的名字让她心头一震。她自幼就听闻雪山上幸存者的悲剧传说,尽管具体灾变已无人记得。每年夏季都有考古学者涌入蒙德,试图攀登至古文明遗址,探寻整个族群为何会在数小时内湮灭。戴因斯雷布归因于自然灾害,而空则认为居民们是不堪常年暴风雪的侵扰,最终迁徙至更温暖的栖息地。她虽未表态,心底却始终怀疑另有隐情。

 

不可能。她暗自摇头。若真有什么蹊跷,这么多年早该发现蛛丝马迹了。十有八九空说得对——山下河谷温暖如春,谁愿意在雪山上挨冻受罪呢?

 

“真的没人出价吗?”她凝视着壁画追问,“这分明是无价之宝。”

 

“没有。不过我也从未真心想要出售它。”钟离将壁画轻轻放回原处,这件朴素的藏品在满室华美古玩中显得格外朴素。他背起双手说道:“它对我而言,早已是无价之宝。”

 

“我懂。”她莫名生出强烈的渴望,却说不清这份执念从何而来。或许是乡愁作祟——那座终年暴雪盘旋的山峰,曾俯瞰着她与空度过最漫长童年的国度。又或许,是某种更深层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参透的缘由。

 

店主久久凝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眸中再次泛起古怪的好奇。随后他摇了摇头,指向另一张陈列着黑竖琴与手持乐器的长桌:“若对古物感兴趣,不妨看看这些?以您的见识,或许能辨明这些乐器的渊源。”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这些乐器虽精美,她却毫无音乐天赋,无论父亲为让她爱上钢琴付出了多少努力。不过那些黑竖琴同样令她驻足,沉郁的气质与壁画如出一辙。“若我双胞胎哥哥在这,眨眼间就能道出它们的来历。”

 

“双胞胎?”钟离难掩震惊,完美无瑕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是啊。”她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震惊。难道还在纠结他们是否曾经相识?虽然她自认长相不算特别出众,但明明已经否认过彼此认识——无论他多么希望事实并非如此。大概这就是克洛琳德提醒过她的,店主那些古怪的癖好吧。“所以……这些乐器是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吗?”

 

他恍惚片刻才回神:“啊——正是。这些源自古雷穆利亚文明,即现代枫丹的前身。雷穆利亚音乐曾影响了整个提瓦特,据说卡皮托利姆的街道终日流淌天籁之音,唯有顶尖乐师才能登上大雅之堂。”

 

尽管性情古怪,但他对店内藏品的历史如数家珍,叙事能力更令她叹服。“哇,”她轻抚黑竖琴的琴弦,聆听清冽的铮鸣,“这是店里最古老的藏品吗?”

 

“不,最古老的当属渊下宫阿布拉克的亲笔卷轴。”什么年代?不,绝对是假的!未等她追问,店铺的门铃声骤然响起。钟离完美的微笑微微下沉,转向新顾客:“抱歉,失陪一下。”

 

待钟离离去后,荧独自沉浸在店铺厚重的历史氛围中。若这些藏品皆为真品,这间不起眼的古董店堪称当代提瓦特最惊人的宝库。她不禁疑惑:这些珍品从何而来?又为何甘愿屈居于枫丹商业区边缘的小店,而非陈列在博物馆的聚光灯下?

 

当指尖抚过一尊微型无臂雕像的纹路时——想必与那些黑竖琴属于同一时期——她的思绪再度翻涌:若她触碰石化古树后坠入更遥远的过去,落入雷穆利亚而非至冬革命前夕的年代,自己还能活到现在吗?不,若真如此,人们早该察觉她的异常。更何况在枫丹掌权之前,通用语尚未成形,而她根本不懂古语。不过这些揣测都毫无意义——毕竟触碰古树的结果本就不受控制。或许,这种特殊能力根本无法追溯到那么久远的年代。

 

见钟离迟迟未归,卡皮塔诺踱步而来:“还好吗?”低沉的嗓音在他宽阔的胸膛中共鸣。

 

荧从思绪中抽离,展露真心的笑容:“这里简直太棒了,不是吗?”

 

“只能说庆幸跟来了,”他不自在地变换站姿,“若我不在,你早被他的把戏唬住了。”

 

“把戏?太夸张了吧。”

 

“一点不夸张。”她正欲欣赏那桌保存完好的水彩肖像,却被他握住手臂。他眉心拧成深深的沟壑:“承认吧,被这么多古物包围着,你难道不觉得瘆得慌?”

 

“老队,我本来就活在过去的夹缝里。”她轻轻抽回手臂,“别忘了,我不属于这个时代。”

 

“嘘!”他紧张地瞥向仍在接待客人的钟离,好在无人注意这边。他焦躁地蹭着靴底,状态比码头爆炸后的阿贾克斯更糟:“或许问题不在店铺,而在店主本身。”

 

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老队,别闹了。”

 

“我是认真的。你或许感觉不到,但他有种……特殊的气场。”

 

老天。“没想到你这把年纪还信这些,老头子。”

 

“我经历的怪事够多了,知道何时该相信直觉。”卡皮塔诺眉头紧锁,警惕地环视店铺,仿佛回到了危机四伏的森林,“而现在,我的直觉正在尖叫着警告我,这里透着某种古怪。”

 

这句话终于引起她的重视。她停止浏览,认真思考他的担忧。虽然自己的直觉时有滞后,但总不至于迟钝到察觉不出真正的危险。没错,钟离确实古怪,可她自己不也同样特立独行吗?这并非出于宽容——本能告诉她不必畏惧,反而该与之建立某种联系。虽然具体为何,她也说不清。

 

“是危险的那种?”她试探道。

 

老队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庆幸她终于愿意倾听:“不,不一定是危险,但……”

 

话音戛然而止。他死死盯着房间某处,肩膀突然松懈。未及解释,他已大步越过她走向远处墙面,靴子在木地板上踏出沉闷的声响。荧蹙眉望去,想看清——究竟是什么能吸引对珠宝壁画毫无兴趣的他呢?

 

哦。

 

她的心脏如遭重击般下坠,双脚先于思维行动起来。这器物她再熟悉不过——华美的剑鞘,仅需一瞥就能断定其年代。它们与戴因斯雷布床头教材里的博物馆馆藏图分毫不差。这正是她的双胞胎哥哥参战时佩剑的原型——其设计可追溯至天理在近代最残酷的一次暴行。

 

兵器。坎瑞亚的兵器。

 

她喉头哽紧,抬头看向卡皮塔诺,却惊觉第一执行官眼中蒙着层难以解读的阴霾。这与戴因斯雷布的反应截然不同——她的首任丈夫热衷于挖掘灾变的真相,而队长却像被这些兵器同时吸引又抗拒,仿佛触碰它们就会引发同等规模的灾难。

 

“啊,”钟离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那些啊。”

 

荧吓得一颤,捂住心口:“天啊,你吓死人了!”

 

“失礼了。独处惯了,常忘了该弄出点动静。”

 

“你从哪弄来的?”卡皮塔诺嘶声道,语调中带着股她从未听过的冰冷——哪怕当初决定不计代价从监狱救出阿贾克斯时也不曾如此。

 

当钟离背手挺直身子时,她脊椎窜过一道寒意:“坎瑞亚。”

 

“坎瑞亚哪里?”

 

神明在上,她从未听过卡皮塔诺如此紧绷的声音——即便在引发监狱暴动后。她是否该打圆场缓和气氛?但内心深处,她同样渴望知晓——钟离如何收集到这般重要的文物?毕竟多数人纵使时隔多年,也绝不敢重返坎瑞亚那等禁忌之地。

 

面对首席执行官的愤怒,店主却神色如常:“在王城郊外的鲁瑞克瞭望台附近。士兵们用这些武器抵御魔物,拼死回城搜寻幸存者。可惜……”不同于介绍其他古物时的热忱,他语气沉郁,“尽管他们技艺超群、意志坚定,瞭望台上的生还者却寥寥无几。”

 

那股熟悉的、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再次席卷全身。一想到那些被维系者无差别惩罚牵连的无辜生命,她的心脏就像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瞭望台上大多数人,那些被强行拖出家门的妇孺老幼,与天理指控坎瑞亚犯下的罪行毫无瓜葛,却因一位女神的暴怒而遭受灭顶之灾。每当想到即将到来的至冬与天理之战,这份对炼金之国悲剧的恐惧就几乎要将她吞噬。倘若他们未能成功阻止天理之钉坠向愚人众大军,这份悲痛将会如坎瑞亚的阴影般,永远萦绕在每一段对话、每一个记忆之中。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阴郁思绪,转向卡皮塔诺:“你早就知道这事?”

 

“知道?”他仍盯着手中的长剑喘息,“我亲身经历过。”

 

“您当时也在坎瑞亚?”钟离探询道。

 

卡皮塔诺几不可察地点头,目光死死锁在剑刃上。荧敏锐地转向店主:“也?”她捻着袖口蕾丝追问:“所以灾变时您也在场?”

 

那种古怪的神色再次掠过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庞。他缓缓转头直视她,下颌微扬:“正是。”

 

踏入店铺以来,荧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卡皮塔诺所说的那种来自钟离的神秘力量。

 

那力量犹如千钧巨石般倾泻而下,随着他凝视时间的延长,空气中的压迫感愈发沉重。战栗如受惊的鼠群般窜上她的脊背,室内的沉默厚重得几乎能用刀劈开。她明白坎瑞亚的伤痕对每个人而言都不同——见鬼,就连老队都深陷在剑刃承载的记忆中无法自拔——但钟离似乎不仅被炼金之国的往事所困。不,这种威压超凡脱俗,远比她旅途中所遇的任何存在都要强烈。

 

这股压迫感转瞬即逝,琥珀色的眼眸重新燃起古怪的热情。“您的草药配方!”他突然欢快地说道,石雕般冷峻的面具彻底卸下,“我这就去取。想必您急于摆脱那些恼人的梦境。”

 

荧快速眨了眨眼,试图驱散满身的寒意。“不是我用,”她轻声道,从仍沉浸在回忆中的卡皮塔诺身旁走向药柜,“是给我丈夫准备的。”

 

“原来如此?不过剂量无需调整。”他将研钵中的粉末倒入麻袋,熟练地收紧束口绳递给她,转身又在高大的柜子里翻找起来,“这个配方还能缓解打鼾。”

 

哈,但愿如此。阿贾克斯通常只会在酣畅淋漓的性事后打鼾,而眼下两人显然都没这个兴致。她小心翼翼地撑开袋子闻了闻,却被甜腻的药味呛得皱起鼻子:“这是什么?”

 

“艾草和洋甘菊茶。取一勺用沸水冲泡十分钟,能舒缓焦虑,从而达到助眠效果。”他找到目标,优雅地滑来一个小玻璃瓶,“若他觉得苦涩,可加一匙蜂蜜,但切勿过量——过多的糖分反而会适得其反。”

 

有道理。总不能刚找到安神的法子又因糖分让他亢奋。她拿起精致的小瓶子:“这个呢?”

 

“薰衣草精油。涂抹在手腕和太阳穴,其芬芳素有宁神之效——对您目前的情况想必正合适。”若接过草药前她还心存疑虑,此刻都已烟云散。战时与战后她都曾用薰衣草为空助眠,却不懂该如何提炼精油。钟离温和一笑,朝她手中的货品点点头:“虽不敢保证终结所有噩梦,但至少能提供些许喘息之机,让二位得以安眠。”

 

一声颤抖的叹息从她唇间溢出,紧绷的肩膀随着心跳渐渐放松。“这正是我想要的。”他点点头,转身关好柜门。就在这时,一只装满橙色结晶块的罐子吸引了她的注意。“等等——那难道是姜糖?”

 

一道浓眉上扬。“好眼力。”他取下罐子置于台面,即便只微微开启一条缝隙,辛辣的姜香已弥漫开来,“生姜妙用诸多,最显著的莫过于缓解恶心。”

 

“哦,她肯定需要。”卡皮塔诺仍盯着那把剑,头也不抬地嘟囔道。

 

若他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她定要一肘子撞得他肋骨淤青。

 

钟离好奇地歪头:“晕船?还没适应枫丹的水道吗?”

 

“差不多吧。”

 

“那务必试试这个。”未等她组织好语言,他已取出另一只麻袋开始装姜糖,“存货不多,若见效,我会专门为您补货。”

 

“真的吗?那太好了!”若真有效,或许她总算能摆脱终日作呕的状态。也许这正是她重回正轨所需——不必再独守漫漫长夜,蜷缩在浴室的冷砖之上。她翻找起口袋里的摩拉袋:“这些总共多少钱?”

 

“为夫人效劳,分文不取。”

 

荧猛地抬头瞪大眼睛:“这怎么行——”

 

“客套就免了,”钟离嘴角噙着克制的笑意,“何况,直觉告诉我,未来数月我们会经常见面。”

 

“那……谢谢。”她像中了头彩般将那些珍贵之物紧紧搂在怀中,“真心感谢您。”

 

钟离微微颔首,挥手作别。尽管她多想继续探索这家神秘的店铺,此刻却不得不从卡皮塔诺手中接过那柄古剑,拽着他匆匆离开。钟离说得没错,以她的性格,往后必定会频繁造访——既为探寻那些珍贵古物,也为学习更多草药配方。莫非这就是队长对店主如此戒备的原因?他早看穿她会为研究历史与植物学抛下一切,无论是沫芒宫的宴会还是阻止天理之钉的计划?

 

不,以她对老队的了解,那份不安更多源于他警告过的那种神秘气场。虽然理解他的顾虑,但她不愿因此放弃渴求的知识——特别是在草药学方面。

 

说起那头老熊,自从离开店铺,卡皮塔诺就一直沉默不语,浓眉紧锁成深深的沟壑。“你还好吗?”她抱紧装着草药的麻袋问道。

 

“嗯?”他如梦初醒,“哦,没事。”

 

她知道他在说谎,却不知该如何追问。关于这位首席执行官的过往,她所知甚少。“我不知道你参加过坎瑞亚战役。”——或许曾经听说过,但已经记不清了。

 

卡皮塔诺叹息着拨弄发辫:“不算什么愉快的经历。”

 

“……我想也是。”

 

也许有一天,她会了解他在那场战争中的角色,但多半不会是他主动坦白。若他与空相似,再有益的倾诉也难抵直面创伤的痛苦。至少空还能用黑色幽默调侃战时的伤痕,而队长却要永远背负着战败的阴影。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思绪,在步入繁华商业区时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所以,钟离真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吗?”

 

“他身上确实有种让我不安的东西,但……不算太糟。”最后一丝紧绷终于从第一执行官肩头消散,他嘴角微微上扬,“说不定真的只是个古怪的老头子。”

 

“物以类聚嘛。”

 

老熊眯起冰蓝色的眼眸:“吃你的糖去。”

 

她笑着照做,含着姜糖一路品味着辛辣的滋味回到宅邸。当健三准备晚餐的香气如香料雾霭般弥漫时,这糖果确实缓解了她翻腾的胃。真正的考验在于餐后是否依然有效——尽管跃跃欲试,却不禁怀疑今天的折腾是否已经够多了。

 

回到宅邸后,卡皮塔诺没有在楼下逗留——显然古董店的发现触动了他未曾预料的旧伤。她不怪他——那段她仍未知晓的往事既然能如此搅动他的情绪,若记忆令他如此痛苦,她也不愿强留他共进晚餐。她期盼着阿贾克斯能赶回来吃饭,可当暮色渐沉,预示着又一场暴风雨来临时,她只得从客厅书架抽了本书,独自回到卧室等待。

 

书页上的字迹开始模糊,倦意如潮水般袭来。尽管今日的行程不及阿贾克斯日常的一半,疲惫仍将她彻底击垮。无论怎样强撑,困倦终究占了上风——身体正警告她别得寸进尺,毕竟能撑过整日不吐已是万幸。她叹息着起身走向衣橱,手指熟练地解开束腰系带,任由厚实的蓝外套滑落地面。她洗净脸上的尘土,梳通金发间的缠结,又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就在她准备爬上床时,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她的丈夫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房间。所有的困意在看见阿贾克斯的瞬间化为满心欢喜:“你终于回来了!”

 

丈夫惊讶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将受伤的手护在胸前:“啊,我以为你已经睡了。”

 

“想你了嘛。”她轻声呢喃,攀上他的胸膛,手指拨弄着马甲上的纽扣。

 

“早知道就早点回来了。”

 

但他提前离开壁炉之家,真的是因为预感到她购物归来会筋疲力尽吗?她摇摇头,驱散那个令人不快的念头——他是不是故意把时间都花在孤儿院,而不是陪在她身边。“今天很忙?”

 

“嗯。”阿贾克斯轻叹一声,用健全的手捋过赤铜色的卷发,“昨晚又有三个孩子被遗弃在门口,最小的才几个月大,明显被下了药。”

 

“太残忍了。”被父母抛弃的婴儿本就令人心碎,而他们还要为父母的选择承受苦果——这个念头几乎要将她撕成两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滑过平坦的小腹,喉咙发紧到几乎窒息。“有办法解决吗?”

 

“暂时还不清楚。只知道阿蕾收到我的质询信后,那个叫林尼的小子要倒霉了。”对了,阿蕾奇诺不在时林尼算是壁炉之家的主管。纵使阿贾克斯和卡皮塔诺能凭借多年经验提供帮助,终究比不上亲历者的筹谋。他摇摇头,似要甩脱肩上的重担,随即俯身轻吻她的前额:“今天过得怎么样?”

 

这一亲昵让荧瞬间精神一振:“太棒了!我和老队去了南边一家古董店,本想找样东西,结果还买了姜糖缓解孕吐。”

 

“听上去不错,kochana。”他转身更衣,脱下外套,期间只在小心翼翼将手从袖管中抽出时微微皱眉。

 

她轻手轻脚地帮他穿脱衣物,想说的话在嘴边徘徊,却始终不知该如何提起另一个收获。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犹豫——也许是老队对草药疗法的抵触让她踌躇。但卡皮塔诺和阿贾克斯截然不同,他应该会更愿意接受她的帮助,更何况这份关怀只为驱散那些折磨他的噩梦。

 

“也给你带了东西。”

 

阿贾克斯越过肩头瞥了她一眼:“礼物?”

 

“算是吧。”她抓起床头柜上的粗布麻袋,取出小玻璃瓶,“店主推荐的薰衣草精油,睡前涂在手腕和脖子上。”

 

“有什么用?”

 

“助眠。”

 

他肩头的倦意骤然消散,伤痕累累的背肌线条陡然绷紧:“我睡得挺好。”

 

“少来,阿贾克斯。”她双手叉腰,“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myla。”

 

“才不是。”

 

“真的!”他轻轻从她身边挪开,一屁股坐进软凳上解开靴子。“我昨晚可睡了四个小时。”

 

“这怎么够!”诚然,在他这个年纪本不算大问题——她和空上大学头两年睡得比这少多了——但睡眠不足只会雪上加霜。她不愿看他再生病或受伤——疲惫会拖垮他的康复,更会让他难以保持警觉!更何况婚礼后的旅途中,她早见识过他长期缺觉的状态。至今她仍坚信他们在酒馆争执时他的暴怒,部分源于睡眠不足导致的判断力下降。“要是我失眠,你会不会想方设法帮我?”

 

阿贾克斯叹了口气:“小荧——”

 

“回答我。”

 

自他归来后,那双黯淡的蓝眸首次正视她,赤褐色眉毛因理解而蹙起:“……会。”

 

“所以明白我的心情了吧。”她拨弄着玻璃瓶的软木塞追问。

 

“知道了。”

 

“很好。”至少她正在慢慢撬开他筑起的硬壳,渴望触及入狱前那份两人能够轻易共享的柔软,“还买了些安神茶,能让你好好睡一觉。”

 

“你到底买了多少?”他踢掉靴子嘟囔。

 

“就这两样。”她终于拔开瓶塞,浓郁的草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天哪,难怪钟离建议别用太多——这浓度怕是要让花香侵入梦境。“听着,如果没用的话我立马认栽,但至少让我试试。以后也不会再拿这事烦你。”她眨巴着最无辜的大眼睛,如果恳求说服不了他,至少这幅可怜模样能打动他,“所以试试好吗?就当是为了让我开心。”

 

阿贾克斯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说他根本不需要这些——但话到嘴边却突然僵住。他猛地转向敞开的阳台门,像只听见异响的猎犬般警觉起来。“你听见了吗?”他瞬间绷直身体问道。

 

荧皱起眉头:“别转移话——”

 

“嘘。”他竖起食指抵在她唇上,示意她噤声。

 

她蹙眉望着丈夫沉默离去的背影,看着他朝阳台踱去。行走间,他那只完好的手熟练地从腰带上抽出匕首,受伤的手臂仍紧紧护在胸前。他像头搜寻猎物的猛兽般在房间里逡巡,这让她胃部一阵绞痛,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当他把本就半开的门又推开几寸时,门轴发出的呻吟声在挑高的天花板下久久回荡。她屏住呼吸,等待着可能爆发的危机——如果他真的听见了什么的话。但漫长的几秒过后,他绷紧的肩膀再次松懈下来,只是茫然地凝视着漆黑的夜色。

 

“只是风声。”她上前轻抚他伤痕累累的后背,“暴风雨要来了,仅此而已。”

 

“……我还以为……”他咕哝着摇头放下匕首,再次捋过凌乱的发丝,“对,只是风声。”

 

“看?这就是我担心的原因。”开始出现幻听难道不是睡眠不足的铁证吗?说不定他睡得比她想象的还要少。“只要喝了我的茶,也许就不会这么敏感——”

 

“我会喝的,如果这能让你开心。”阿贾克斯紧抿双唇打断道,眉间拧出深深的沟壑,“但今晚不行,已经够累了。”

 

这倒也在理,况且楼上没有煮茶的工具,准备工作还得花上半个多小时。她明早得向约瑟芬要个茶壶了。“好吧,那至少今晚在手腕上涂点薰衣草油?”

 

丈夫的肩膀垮了下来,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小荧……”

 

“求你了?”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阿贾克斯又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行,好吧。”

 

“谢谢你。”她毫不犹豫地蘸了些精油,用最小剂量涂抹在指尖上。将他的手腕翻转向上,以轻柔画圈的方式慢慢揉进皮肤。她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娇小身躯里溢出的喜悦根本藏不住。“老队还说我高估我自己了呢。”

 

“别得寸进尺,小妻子。”他低声道,但肩头的紧绷感已悄然消散。他垂眸凝视她的模样让她不禁猜想——他是喜欢看她专注的样子,还是像她思念他那样思念着她?或许两者都有。她很快将精油涂抹在他的手腕和颈间,而他的呼吸也随之变得平缓。“来吧,”当她终于盖好瓶盖时,他轻吻她的前额,嗓音低沉,“我知道你累了。”

 

何止是累。今天的活动早已超出她的负荷,等他回家时她早就困得眼皮打架。她毫不犹豫地钻进被窝,沉入羽绒被的清爽中。阿贾克斯很快贴上来,那只受伤的手臂懒洋洋地环住她调整睡姿。当终于找到舒适的位置时,他缓缓叹息,将脸埋进她的颈窝——薰衣草的芬芳盖过了他惯常的松木与海风气息。他们多久没这样紧紧依偎了?孕吐和噩梦曾将他们越推越远。

 

她的意识已沉入昏昏欲睡的朦胧之中,阿贾克斯却突然再次翻身,他结实身躯的温热骤然抽离。“小荧……”他的低语近在耳畔却似远隔千里,“你真的没听见动静?”

 

“所以我才推荐喝茶。”她抱怨道,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

 

“没有,只是……呃。”她仍闭着眼睛,却能清晰想象出他俊朗面容上浮现的烦躁——那对总是微蹙的眉头,还有散落在鼻梁的浅色雀斑。

 

“没事的,回来睡吧。”她再次尝试,但看他这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估计是听不进去了。果然,床垫一轻——他又起身在屋里转悠了。说真的,她实在累得顾不上这些,于是拉高被子蒙住鼻子,轻叹一口气,准备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然而没等她沉入梦乡,房间里突然爆出一声巨响,瞬间将她从昏沉的边缘彻底惊醒。

 

 

Chapter 9: 女主人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阿贾克斯?!”荧惊呼出声,猛地掀开厚重的被褥,瞬间从床榻上弹起。怎么回事?她方才几乎快要睡着了,却被他这番动静彻底惊醒。

 

直到这时她才察觉,他并非摔跤或撞上了什么东西。不——他正在与人搏斗。那名袭击者正是从他先前疑心重重的露天阳台潜入了他们的卧室。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眯起眼睛,拼命想看清闯入者的模样,但壁炉里没有熊熊火光,浓墨般的黑暗让阴影显得愈发庞大。阿贾克斯高大的身躯正与一个瘦小得多的人影缠斗,可占据上风的竟是对方。

 

梳妆台上的白瓷花瓶轰然坠地,鲜花与碎瓷片四处飞溅,一直散落到她脚边。又一阵恐慌席卷全身,她整个人紧贴在卧室墙壁上,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胃里翻涌起前所未有的恶心感——与困扰她数月的孕吐不同,这次像是打了死结,连呕吐都无能为力。

 

“阿贾克斯!”她高声呼喊,期盼自己的存在能让袭击者有所顾忌。

 

然而,没有任何回应。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几乎盖过了缠斗中的闷哼声。随着每一次急促的呼吸,恐慌不断攀升。两人重重摔在地板上,在扭打中嘶喘着争夺主动权。他的手——天啊,那只手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折腾,再这样下去,他的旧伤会恶化的。

 

怎会有人选在此时发动袭击?!绝不可能是天空岛组织的协同行动——他们来到枫丹才三周!纷乱的思绪立刻滑向最坏的可能,她想起《蒸汽鸟报》刊登过他们抵达的消息。或许那位拾枝者读到了报道,如同她所知的猎手本性般一路尾随阿贾克斯,蛰伏至最佳时机才现身——恰如灌木丛中毒牙滴落着剧毒的蛇,又如准备对受伤的猎物完成致命一击的野兽,正要享受最终的胜利——

 

不,不,不,不,不——

 

“老队!”她凄厉的尖叫声在卧室挑高的天花板上回荡。

 

缠斗仍在继续,她的丈夫与袭击者如同争夺地盘的野猫,在僵持中谁也不肯退让。恐惧淹没了她,越是思考下一步对策,恐慌就越发令人窒息。该拿起烛台击退袭击者吗?该趁阿贾克斯还能周旋时先行逃离吗?难道要像当初仅凭一把匕首闯入监狱那样,再次冒着牺牲自己和未出世孩子的风险去救他——就像那次为拯救挚爱之人而不顾一切的绝望行动?

 

是的。没错,她必须这么做,因为她不能再让阿贾克斯经历那样的折磨。自从救回他后的这几周,他已然承受了太多,若再落入拾枝者之手,恐怕会陷入比先前更糟的境地。她抓起枝形烛台,融化的蜡油滴落在地,双手像握着棒球棍般将其高举过头顶。只要找到不伤及丈夫的时机,她随时准备给袭击者致命一击——这时,颤抖的身影却突然迸发出一阵笑声。

 

笑声?

 

阿贾克斯的笑声?

 

阿贾克斯在……笑?

 

“怎……怎么回事?”她结结巴巴地问。那笑声越来越响,在他沉寂数周后显得如此陌生。

 

很快,他的笑声与另一个更柔美的声音交织成片,黑暗中传来刀刃落地的脆响。无法看清战况的她,疲惫的思绪更加混乱。“动作还得再快些呢,小狐狸。”陌生的女声在黑暗中揶揄道。

 

“得了吧,”她的丈夫低笑着,胸腔传来一声闷哼,“我差点就制服你了!”

 

“除非是在你最荒唐的梦里。说真的,刚才的表现可太拙劣了。”

 

“你搞突然袭击!”

 

“这从前可拦不住你。”

 

“什么?!”荧忍不住喊出声,瞪大的双眼仍带着惊惧,这场过于轻松的对话让她浑身发抖。

 

即便听见了呼唤,也无人理会她,他们完全沉浸在彼此的互动中。“看看这烂摊子!”神秘女子带着荧从未听过的异域口音说道,“希望你找到了高薪工作,这些损失都得从你报酬里扣。”

 

“我?!”阿贾克斯的身影从地上跃起,“擅闯自家住宅的可不是我!怎么,难道你忘带钥匙了?”

 

“得了吧,你知道那拦不住我。”对方轻推他胸膛,黑暗中又传来了雀跃的笑声。即便隔着段距离,荧也仿佛能看见她咧开嘴露出的粲然白牙。“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你没收到信?”

 

“没有!所以当我偶然在工作日看见昔日的弟子走进壁炉之家——你能想象我有多震惊吗!”

 

昔日的弟子?擅闯自家住宅?等等——

 

“你看见我了?”阿贾克斯捂着受伤的手凑近,黯淡的蓝眸因困惑而睁大,“怎么不打招呼?”

 

“难道要毁掉这个惊喜?当然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荧再次尖叫,声波在挑高天花板间反复撞击。

 

这声呼喊终于将她的丈夫从恍惚中惊醒,仿佛终于意识到她在房间里。“荧!”他踏出阴影朝她走来。当那张过分灿烂的笑容绽放在他俊朗的面容上时,不安感深深扎进了她的骨缝。是伪装?还是自她宣布怀孕后久违的真挚的喜悦?天啊,她根本无法控制颤抖的身躯。“嗨,没事的,一切都好。”

 

“真的?!”她声音发紧,胸口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般窒息,“这人到底是谁?”

 

她从未见过他笑得如此灿烂,但他确实做到了。他接过她手中的烛台,朝那个娇小的身影点头示意,语气里满是自豪:“这位是我的师父,丝柯克。”

 

混乱开始后首次,袭击者踏进了昏暗的光晕中。这位比荧只高出几寸却气势恢宏的女子,正双手叉腰站在她丈夫面前。银色长发编成利落的粗辫,发尾却浸染着夜般的墨黑。两枚淡紫色羽毛别在耳后,同侧耳垂悬着的蛋白石在幽光中流转。深褐色肌肤点缀着若干疤痕,最显眼的一道横亘在高挺的鼻梁上。但最让荧窒息的,是那双璀璨的粉眸——浓郁得近乎猩红,瞳孔竟是熟悉的星形轮廓。

 

坎瑞亚人。

 

这就是他的师父?她曾在脑海中勾勒过无数形象,却从未预料到会是这样的存在。

 

她尚未理清思绪——惊魂未定的神经仍在为刚才的危机可能性震颤——卧室门突然被撞开,重重砸在墙上,震得地板发颤。门口站着仅穿着一件宽松长衬衫的卡皮塔诺,衣摆勉强遮住身体。眼角的余光里,丝柯克明亮的双眸倏然亮起,而老熊正攥着一把匕首喘息,准备迎战预想中的危险。阿贾克斯发出响亮的哀叹,她完全理解这种反应:即便自己早已习惯卡皮塔诺近乎赤身的装扮——从至冬来的船上就已经受够了——此刻也实在无力应付这场面,尤其当她连自己的情绪都尚未平复时。

 

“出什么事了?!”他厉声喝道,冰蓝色的眼珠在三人间急速扫视,最后定格在荧身上,浓眉拧成深壑的V形,“我听到你的尖叫——”

 

“真高兴知道紧急情况下你要整整两分钟才能赶到!”她环抱双臂喊道。

 

卡皮塔诺张了张嘴:“我总得穿件衣服!”

 

“可惜连这点都没做到呢,大块头?”丝柯克唇边浮起毫无笑意的弧度,声线如刀锋般锐利。

 

阿贾克斯顿时像被淋湿的猫般炸毛,对着师父摇了摇手指:“想都别想。”

 

“我要晕过去了,”荧低声喃喃道。她的心脏承受不住这种刺激,从听到打斗声开始,最糟糕的设想就不断折磨着她紧绷的神经。

 

“有没有人能解释一下现状?!”卡皮塔诺的吼声压过了窃窃私语,“这人是谁?”

 

她的丈夫再次绽开笑颜:“这是丝柯克,我的师父。”

 

“而这位不知出于什么疯癫念头,觉得溜进自己家把所有人吓得半死是个好主意!”

 

“因为很有趣。”丝柯克把玩着辫梢的墨色发尾耸耸肩,“而且让我掌握了关于弟子的关键情报——靠我自己可要花更长时间才能发现。”

 

“哦?”

 

“首先,你身手迟钝了不少。”

 

阿贾克斯的笑容瞬间凝固:“再说一遍,你这是突然袭击!”

 

“可你还是输了。”她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肋骨。

 

“我已经开始头疼了。”卡皮塔诺嘟囔着,终于收刀入鞘。

 

荧轻嗤:“彼此彼此。”

 

并非她不想为丝柯克的归来而欣喜——他们专程来到枫丹正是为了找她,无论是寻求庇护还是治疗阿贾克斯的伤手。也并非因丈夫的师父性情古怪——若不在深夜叨扰,荧很乐意深入了解对方。不,此刻淤积在她胸口的郁结,全然源于丝柯克登场的方式:如同横冲直撞的破城槌,毫不顾忌地粉碎了他们艰难筑就的安宁。她明白这栋宅邸永远更属于丝柯克而非他们,但何必用这般混乱的方式进行自我介绍?

 

……哦。

 

她的目光落在雀跃的丈夫身上,谜团忽然迎刃而解。难怪他总选择最戏剧性的解决方式——自幼被混乱环绕,又师承于混乱本尊。此刻看清师徒二人的互动,她再无法忽视他骨子里承袭自师父的特质,正如他加入愚人众后浸染了卡皮塔诺的作风。正是丝柯克的教导扭曲了阿贾克斯可塑的童心,灌输着常人绝不会接触的准则。是她亲手将他塑造成这般模样,雕琢出与自身野性完美契合的弟子。

 

“瞧瞧你!”丝柯克揪着她丈夫的耳朵把他拽到与自己平视,胡乱揉着他那头铜色卷发,“谁允许你长这么高的?”

 

她的丈夫发出委屈的哀鸣:“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我会永远停留在少年体型?”

 

“哦不,我早知道你会长成壮汉。离开时你还瘦得像豆芽菜呢。现在身形结实了不少,不过这身肌肉从哪儿来的?”

 

“不得不提醒您,这七年我经历了很多。”

 

“这些我们可以明天再聊,”荧嘟囔着往卡皮塔诺身边靠了靠。

 

丝柯克完全无视了她:“我已经等不及要听你这些年的故事了!”哦,荧简直要气炸了。“尤其是你居然能跟我过招好几分钟。至少现在我能确定你没当上间谍头子。”

 

“怎么可能,”阿贾克斯嗤之以鼻,注意力全集中在师父身上。说什么近乡情怯;此刻的他反而比过去数月都更像从前那个自己——一条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渴望师父夸奖的兴奋小狗。连那双黯淡蓝眸中的疲惫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偷走她心的灿烂笑容,那份她曾以为被拾枝者折磨后永不复见的笑容。虽然她曾希望自己是那个能让他重展笑颜的人,但此刻只要他能快乐,怎样都好。“练成现在这样可是花了不少功夫。”

 

“还得靠专业训练。”卡皮塔诺低声嘟囔着放下刀,往壁炉里添了几根木柴。

 

丝柯克眯起眼睛,仿佛刚意识到房间里不止她和与她叙旧的阿贾克斯。她反剪双手,踏进卡皮塔诺的私人领域,全然不惧对方魁梧的身形。“你又是谁?”她歪头问道,像被闪亮物件吸引的鸟儿。

 

对方皱眉:“卡皮塔诺,愚人众首席执行官,也是这小子的导师。”

 

“导师?!”她厉声转向徒弟,“阿贾克斯,你真让我伤心!我以为我才是你唯一的导师!”

 

“这什么时候定的规矩?”

 

“当年我把你从贝佐德尼亚里捞出来的时候。”荧注意到丈夫脸上倏然掠过的阴霾,心头一紧。他或许已对首次入狱的经历释怀,但最近这次囚禁造成的创伤短期内难以愈合。丝柯克显然没有察觉,她的注意力全被那头老熊吸引住了。“首席执行官?看来你从最开始就跟着那个腐朽组织了。”

 

“注意你的措辞。”卡皮塔诺命令道,灼人的怒意几乎压抑不住。

 

“凭什么?这是我家,我爱说什么说什么。”不幸的是,这确实是事实——理论上她随时可以收回耐心将他们扫地出门。或许那样他们至少能找到不受她恶名牵连的住所,但听得越多,荧就越理解为何此人初抵枫丹时众人皆避之不及。忽然,那双奇特的粉眸睁大了,她再度转向阿贾克斯:“等等,既然他是你的导师……别告诉我……”

 

丈夫雀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喉结艰难地滚动着:“这个嘛,说来有趣——”

 

“阿贾克斯!”

 

“我当时别无选择!”

 

“选择永远都有!”她拍打着他的胳膊训斥,“难以置信你竟会加入这种弱不禁风的组织!”

 

再这样下去,卡皮塔诺怕是要爆发了。“弱不禁风?我们拥有提瓦特最庞大的军队!”

 

丝柯克咧嘴一笑:“规模可不等于实力。”

 

“我向你保证,这绝不是问题。”卡皮塔诺咆哮道。

 

“哦,我当然相信。”她指尖转着匕首,“想验证一下吗?”

 

荧认出那正是卡皮塔诺方才持着的匕首,同时瞥见首席执行官的冰蓝眼眸猛然睁大。“喂,那是——!”他低声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咒骂,轻易夺回了武器,“你这只放肆的乌鸦。”

 

“够了!”她抱住脑袋喊道。这一切实在太荒唐了;倘若丝柯克以正常方式进门,没有在深夜扰乱他们的生活,荧或许还能容忍这些闹剧。但清醒得越久,头痛就越剧烈,疲惫感如同厚重的毯子将她包裹。“现在不是炫耀武力的时候!”

 

卡皮塔诺厌恶地撇了撇嘴,但令她欣慰的是,他收敛了示威的架势。丝柯克却仍未停歇,重新将矛头指向昔日的弟子:“你必须解释加入愚人众的缘由,最好是个像样的理由。”

 

“哦,虽不算多正当,但我觉得你能理解。”阿贾克斯仍带着雀跃的笑意,“你还记得我父亲当年把我从梅洛彼得堡抓回家——”

 

“阿贾克斯!”这话如同扇了她一记耳光,她惊得张大了嘴。他不该在此刻提起这些,至少该等到天明再讲述冒险经历——毕竟他和她同样需要休息。

 

“怎么了?”他赤褐色眉毛拧在一起,“用不了多少时间。”

 

或许在他看来不算长,但她深知他讲述生平往事时有多容易跑题。往常她从不介意,但此刻,她只想睡觉。“老队……”她把沁着薄汗的额头抵在老熊结实的臂膀上,发出困倦的呜咽。

 

“我带你去我房间休息吧。”至少他还惦记着她的睡眠,温热的巨掌轻抚过她脊背的曲线。

 

这个举动终于将她的丈夫从恍惚中惊醒。“对,”他嗓音干涩,“对,你需要休息。”

 

“你也是。”她提醒道,话里的锋芒难以掩饰。

 

“我没事,我保证。”

 

荧根本不信。

 

但此刻她已疲惫得无力争辩。她理解他与师父重逢的狂喜,尤其对方竟未如预料中那般争执就接纳了他。若换作与失散的哥哥重逢,她也会甘愿牺牲睡眠与他倾诉离别后的冒险。然而,挫败感仍如附骨之疽般蔓延至她全身。或许改日她能心平气和地解释为何他执意此刻叙旧令她如此难受——但若想有效沟通而非徒增指责,她需要先好好睡一觉。

 

她与卡皮塔诺悄然离去,这对谈兴正浓的师徒毫无察觉,仍像一对乌鸦般喋喋不休。分离岁月的故事已在两人之间展开,无人留意她眉间刻满的烦闷。这不公平。她多想为他高兴,多想知道更多关于这位常被他挂念的师父——但从这个女人惊悚的登场方式到对方持续的无视,现实与期待相去甚远。

 

“我早说过会讨厌她。”卡皮塔诺突然低声抱怨,仍紧攥着那把被戏耍偷走的匕首,仿佛握着救命稻草。

 

荧叹了口气:“虽然可能是睡眠不足导致的,但是……没错。”阿贾克斯的笑声再次从走廊传来,比他导师手中的刀刃更锋利。她喉头发紧,摇了摇头:“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尽管每一步都踏在堆积的烦躁上,老熊仍叹着气推开卧室门,轻抚她的后背:“会好起来的,小荧。”他柔声安慰,“先睡吧,明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真的、真的希望他说得是对的。

 

***

 

晨光比公子预期得更早降临,碎金般的阳光穿过窗棂,在厨房台面投下了错综复杂的光纹。他本无意与丝柯克彻夜长谈,倾诉这些年在提瓦特的冒险。但话语自然而然地流淌,仿佛回到十五岁那年,向她汇报她离家数周期间自己的所有经历。

 

每当提及被迫加入愚人众的经历,以及如何在卡皮塔诺麾下磨砺战力时,她皱鼻的神情明确表达了对弟子戎马生涯的不满。而当他细述成为执行官的契机时,她眸中的光彩骤然熄灭了——尽管他无法忽视那对粉眸里闪烁的好奇。直到讲述首次璃月之行时,她的不悦才稍有缓解,那段在璃月建立的羁绊,让他们重温了当年在贝佐德尼亚的寒壁中共患难时的心灵共鸣。

 

她也毫无保留地向他倾诉这七年的游历:曾漫步龙脊雪山附近的蒙德边境雪原,将冰封峭壁与至冬国的冬景对比;偷偷登上前往稻妻的航船,渴望在锁国令终结前亲眼见证永恒的国度;居住在须弥城北部潮湿的雨林;更在纳塔主城如鱼得水,踊跃参加选拔最强战士的繁琐竞技赛。

 

心底某个角落,他确实渴望能与她同行。若当年父亲不曾带他回家,若最高审判官将他交还师父手下监护,他的人生将有怎样的不同?他无法维持现今优渥的生活,更不可能再见到朝思暮想的家人。最可怕的是,他将永远错过荧,无法在她引导下成长为如今的自己。

 

尽管充满混乱、痛苦与心碎,但与丝柯克分别后的岁月终究值得珍视。每当向往未择之路时,他必须牢记这点。

 

他最终选择为她的成就欢欣,不断追问别离期间她追寻的奇遇。重逢的喜悦与并肩聆听的温暖如此真切。更难得的是,她从未视他为易碎品——无论是粗鲁的推搡,还是对他折断的惯用手明明心知肚明却故作不知(尽管他多次捕捉到她研究的目光)。他太熟悉她探究的天性了:即便渴望知晓伤势的由来,她也绝不会因此看轻他。

 

“璃月那场灾难不是你引发的吧?我虽称你为飓风,但并非字面意思。”丝柯克问道,边啃着黄油面包边看健三准备早餐。公子尴尬地挠挠后脑勺——时隔四年,他仍不习惯这种说教,“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走极端?”

 

“当时慌了神,”他伸展僵直的长腿解释,“以为会失去执行官之位——现在理性想想根本不可能。”

 

师父嗤笑着摇头:“我教过你别让恐惧蚕食理智。”

 

“是啊,可惜当时状态不佳。”父亲的忌日、执行官体系的剧变、身在异乡成倍的孤独感……种种因素让他被焦虑而非逻辑主导。即便弗拉德、安德烈和叶卡捷琳娜试图安抚,他仍放任恐慌滋长,最终险些摧毁整座城市——直至今日,那滔天浊浪仍在梦中翻涌。

 

“所以?”丝柯克将他从回忆中拽出,“你最终被禁止入境了?”

 

“没错,直到二十五岁,但仅限愚人众外交事务。”若七星另设限制他也不会意外。女皇陛下将他调离璃月的视线实属明智——毕竟卡皮塔诺与斯卡拉姆齐来接应时局势已经剑拔弩张。尽管罗莎琳的周旋起了作用,但璃月人的恨意如同峡谷的刻痕,任河水冲刷也难以磨灭。

 

他还没来得及细说璃月事件的余波,就见荧和紧随其后的卡皮塔诺走进来,老熊的手还搭在她的后腰上。当他的导师扶她在早餐角坐下并去取毯子时,一阵寒意窜上他的脊梁——那股不安再次叫嚣着他本该更留心些。天啊,他真没打算彻夜不归。与师父畅谈时完全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既然这两人已经醒了……哦,他怕是要倒大霉了。

 

更糟的是,他小妻子苍白的肌肤泛着病态的青灰,金色鬓角沁满了汗珠。她双手掩面,缓缓吸气,如同前些清晨蜷在洗手间那般。她一定是孕吐又发作了——而他却再次缺席,任由卡皮塔诺取代了本属于他的位置。视野边缘浮动的阴影与啃噬内心的愧疚交织成网:他竟让她独自承受这般煎熬。他必须做得更好,必须成为她脆弱时最先依靠的人。他是她的丈夫,这是无人可代的责任。

 

他咽下喉间的哽塞试图集中精神,伸手想触碰她的膝盖,却被她凛冽的摇头逼退了。“嘿,myla,”他轻声唤道,嗓音较之与丝柯克谈笑时微弱了许多,“睡得好吗?”

 

她含糊应声,偷瞥了他一眼,呼吸渐趋平缓。“你呢?”

 

“啊……”他拨弄着绷带,深知真相总会惹她不悦,“我们聊得太投入,一直在说这七年的经历。刚讲到璃月事件——”

 

“什么?你宁可告诉她都不告诉我?”

 

哎呀,这道坎永远过不去了,无论岁月如何冲淡事态。“她当时就在现场,早就知情了,所以……”

 

荧的眉头锁得更紧,重新将脸埋进掌心。

 

卡皮塔诺端来淡味饼干与糖霜琥珀姜块——她曾特别强调要的姜糖?——还有一杯清水,巨掌在她后背画着安抚的圆圈。同样的焦躁在他胸腔灼烧,比任何刀刃都锋利。为何卡皮塔诺提供支持时她从不退缩?难道她真觉得他脆弱到无法给予慰藉?还是这双折断扭曲的手在她眼中已被玷污,不配触碰她?不,不,一定是别的缘由——或许是卡皮塔诺体温更高,或许是这几周他给予的关怀远胜于自己。她不会厌恶他的,对吗?

 

对吧?

 

丝柯克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肋骨,拿起最后一片面包蘸满蜂蜜黄油。“等禁令解除后,你打算回契约之国吗?”她明亮的眼眸中闪动着好奇,“再去搅个天翻地覆?”

 

“回去是肯定的。”谢天谢地,师父没戳破他纷乱的思绪,而是将他拉回当下,“搅个天翻地覆——哈,不会了。”

 

“嗯?这可不像你。”

 

“我得维持形象!总不能像你那样被各国禁止入境。”

 

“你除了正义之国之外被所有国家驱逐过?”荧问道,小口啃着饼干,就像她绰号的兔子一样。

 

师父嘴角勾起狡黠的笑:“很讽刺吧?”

 

厨房对面传来卡皮塔诺对着黑咖啡的响亮嗤鼻声。

 

“哦,老队,今天我不去壁炉之家了。”公子说道,尽管明知不该缺席——按他的运气,离开一天再回来,怕是整栋楼都会烧成灰,“我已经让雷蒙德送便条给琳妮特了,有急事可以来找我。”

 

“哦?”导师啜饮着咖啡,“打算补个觉?”

 

“实际上,我要验收这小子和我分开后练就的本领。”丝柯克松开银发,指尖梳理着辫子留下的波浪卷。

 

喜悦的震颤在他胸腔内荡漾;自与众执行官同行以来,他始终渴望一场痛快的切磋,迫不及待想向导师展示精进的身手。这次绝不会再被她的突袭得逞了,尽管清楚伤手带来的破绽,他仍要开创全新的战术。数周来首次,他望见了笼罩周身阴影的尽头,重拾本性的曙光——无论面临何等威胁,他始终是那个能即兴破局的与生俱来的战士。或许当证明自己这些年的成长后,便能摆脱拾枝者笑声的梦魇,那笑声曾嘲讽他即便献出自己最珍贵的部分,也无法阻止他对荧的折磨。

 

“哦,想都别想。”荧推开简陋的餐盘低声嘟囔。

 

他体内如潮涌般的兴奋瞬间溃散了。“怎么了?为什么不行?”

 

“你的手根本还没愈合!不需要用切磋来逞强。”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很有!”她厉声打断,苍白的眉头拧成深壑,“你又在过度勉强自己,加上彻夜未眠,动作肯定会漏洞百出——”

 

“我能应付的,小荧。”他不以为然地摆手。

 

锐利的金眸骤然将他钉在原地,她的怒意比烈日表面更灼烫。“我说不行,阿贾克斯。”

 

尴尬的寂静笼罩了餐厅,唯有健三在厨房忙碌的动静。公子在座椅上不安地挪动,喉结随着艰难的吞咽滚动,疲惫的头脑竭力搜寻着恰当的措辞。自她在至冬国的院落将他从恍惚中唤醒、哭喊着要求沟通以来,他再未见过她如此激烈的情绪。或许她是对的。尽管渴望展示成长、演练技艺,但不在巅峰状态的他终究无法如愿施展全力。这般疲惫下更不可能跟上师父的节奏——即便他靠专注强压哈欠。睡眠是弱者的需求,而他拒绝沦为弱者。

 

但他必须让手掌恢复基础功能,至少能握剑从容应对敌人。既然他的小妻子要求休养,他暂且让步——但迟早要重返训练场。即便不为他人,他也需要为自己而战。

 

丝柯克显然受不了这般僵持,瘫在椅子里哼道:“他想切磋就随他去,反正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了。”

 

荧终于将凶悍的视线转向女主人:“这根本不算安慰。”

 

“阿贾克斯,不必听她的。随心而行即可。”

 

他迸出一声破碎的轻笑:“哦不,我绝对必须听她的。”

 

皱眉。“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更因为他深知她承受着多大压力。若辜负她的好意一味任性,对他们的婚姻有弊无利。

 

“妻子?!”丝柯克的惊呼在挑高的天花板间回荡,“你结婚了?!”

 

一道赤褐色眉梢高高扬起:“你才发现?”

 

“说实话,我以为她跟那大块头才是夫妻。”

 

公子如遭毒蛇噬咬般猛然一颤。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想?!

 

卡皮塔诺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但回答的是嗤之以鼻的荧。她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绝无可能。这位老队可是终身不婚主义者。”

 

“说得真委婉。”卡皮塔诺低声嘟囔着,又抿了口咖啡。

 

他咬紧牙关,试图让师父的评论如指缝流水般滑走,但每次心跳都加剧着挫败感。为何如此耿耿于怀?他本该庆幸荧在他失职时仍有依靠,本该欣慰这两人在他被俘后愈发亲密——远比住在普契涅拉城堡时更融洽。他们是他世间最珍视的存在,这份情谊珍贵得难以言表。但荧是他的妻子,正孕育着他的骨肉。他曾不惜代价护她周全,未来也愿一次次为她牺牲。这只手虽成了遗憾,但他永不后悔——因为是为救她而伤。在旁观者眼中,这份付出难道毫无分量吗?即便她因他的失控而转向他的导师寻求慰藉?

 

熟悉的黑斑在视野边缘萦绕,如同凝视烈日过久后的残影。无论如何眨眼都无法驱散。

 

“真难以置信,我从未想过你会安定下来。”丝柯克继续说着,对他内心的风暴浑然不觉。她的目光落在荧身上,唇角再次勾起浅笑,“说起来,我似乎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哦,现在我才值得你正视了?”他的小妻子声音淬着冰,“因为我是阿贾克斯的附属品?”

 

丝柯克纹丝不动:“脾气挺辣,难怪你丈夫这么听话。”

 

哈,这倒是实话。等等,不对,他听从荧并非出于畏惧,而是因他爱她胜过世间万物,因他尊重她,以至于考虑她的意见。他们是一个团队,并肩的搭档,即便如今步伐凌乱,再难找回往日的默契。

 

“她说得其实很有道理,”师父继续说着,慵懒地靠进椅背,双腿架在另一把椅子上,“我一直在想,你这阴沟里的小混混怎么突然脱胎换骨——光靠军队历练可做不到这点。”

 

公子眨眨眼:“什么?”

 

“你比以前沉稳多了,”那抹促狭的笑再度浮现了,“看来是性生活和谐的缘故。”

 

什么?

 

餐桌对面,卡皮塔诺的咖啡从鼻腔喷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荧则惊得张大了嘴。“哦,老天,”他的小妻子面无表情地喃喃道。

 

“不,不,她说得在理。”卡皮塔诺边咳边拼命忍笑。

 

“我没那么大变化吧?”他慌乱地环视三人。

 

“开什么玩笑?你早不是当年那个被我送回至冬国的小混混了。”送回?事实并非如此,但若她愿意这么理解,也罢。“只有性爱才能驯服你这种野小子。”

 

今早下楼以来,荧第一次露出浅笑。“他听话的时候还挺像样,”她轻哼着,伸手梳理他的卷发。

 

这细微的触碰让他脊椎窜过战栗,活像只渴求爱抚的宠物狗。“你明明喜欢我狂野的一面,别不承认。”

 

“看心情。”

 

他冲她皱鼻子,被她俯身吻额头的动作轻易反制了。这些他以为早已被郁结与孕吐消磨殆尽的亲昵小动作,瞬间驱散了视野边缘的阴翳。他渴望重归常态——当每次触碰不再带来惶恐,当安抚她的本能不再自我怀疑,当他能成为她惊涛骇浪中的岛屿,而非令她担忧随时会沉没的扁舟。为此他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再度置身险境。

 

丝柯克碧玺般的眼眸闪烁着惯有的猎取之光:“好吧,只要你们两个别弄出几个小复制品,我倒觉得挺不错。”

 

寂静。卡皮塔诺喉间滚出低笑。

 

哦天啊。“……有个好消息——”

 

“你要当父亲了?!”师父双掌猛拍餐桌,“你?”

 

“这话什么意思?”

 

“你心知肚明!你,当父亲!”

 

“她每次听说新消息都这么大反应吗?”荧平板地问卡皮塔诺。

 

“神啊,但愿不是。我可受不了更多惊吓了。”他的导师嘟囔着喝完剩下的咖啡。

 

丝柯克似乎没注意到他们枯燥的对话,仍沉浸在出乎他意料的兴奋中:“我的小狐狸要当父亲了。”

 

“我看你比孩子亲奶奶还激动。”

 

这对娜塔妈妈其实不太公平;寄往至冬的信件总是姗姗来迟,即便贾维特加快了驿马速度。他不确定母亲是否已收到了那份惊喜通告——是否正展露着鲜少为他绽放的骄傲笑颜,是否已开始为他们的孩子筹备回家后的天地。他悄悄瞥向荧,却发现她早已凝视着他,圆润绯红的颊上漾着清浅的笑意。她是否也在想象他的家人们听闻这一消息时的模样?是否在憧憬带着宝宝回到那栋大房子,向重新接纳他们夫妇的家族展示爱情结晶的场景?

 

唉,他已归心似箭,尽管枫丹确实令人流连。他必须尽快振作;新生儿降临的倒计时悬在头顶,即便荧尚未显怀,他们重整旗鼓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我可以教他们剑术,就像当年教你那样!”丝柯克欢呼着,全然没有察觉他脑内的警钟,“说不定比你还听话——哦,我在幻想什么?若遗传了你的基因,肯定也是个麻烦精。”

 

“我当年可是好孩子!”

 

“遇见我之前或许是,之后可绝不是了!”

 

“老队……”荧把额头抵在椅背上哀鸣,那两人的争执仍在持续。

 

卡皮塔诺清了清喉咙打断争执,完全舒展开挺拔的身躯。“孩子并非我们来枫丹的主因,”他简明扼要地说着,目光主要落在丝柯克身上,“有件事需要你的协助。”

 

啊,对了。在师父家避难是一回事,但另一件悬而未决的隐忧不容长久遗忘。念及恢复全盛期需付出的代价,他无意识蜷缩着伤手,刺痛感顿时窜上了指尖。

 

“哦?”丝柯克歪头,“威风凛凛的坏将军要差遣我?这通常是我的特权。”

 

卡皮塔诺的浓眉抽动着:“若能让你专注,我不惜任何代价。”

 

“保证?”

 

身侧的荧突然绷直身体。“呃哦。”她紧抿双唇低声呢喃,嘴角却可疑地向上牵动。

 

那份恐慌再度袭来,碾碎了他仅存的从容。“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他看不出任何孕吐前兆——她双颊红润而非令他忧心的惨灰。她究竟在担忧什么?

 

“没事,”她摇摇头,绽开了笑颜,“等你长大点再告诉你。”

 

长大?他分明足够成熟到理解她的想法;毕竟就如丝柯克反复强调的,他即将为人父,这资格足以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危机,不是吗?呃,他憎恶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尤其当他们曾能凭一个眼神洞悉彼此的思绪。

 

“好吧,大块头,”师父环抱双臂的低吟将他拽出了思绪,“你们在谋划什么?与我何干?”

 

“带阿贾克斯来是为了请你协助复健,”卡皮塔诺解释着,向公子投去审视的目光,仿佛在评估待开工的项目,“我们的战斗风格差异太大,我无法重新教他基础。这种差异在错误情境下反而会损害我们的配合。”

 

“所以需要我帮忙。”

 

沉重的不安落在公子肩头,胃里的结随着每次心跳绞紧。“拜托了,”他眨去视野边缘的模糊,“虽不能保证完全恢复,但……”

 

“你还没说这伤怎么来的,”师父眯起猫般的竖瞳低语。

 

未及防备,那些纠缠梦魇的闪回画面已将他拖入意识的漆黑深潭。熟悉的剧痛席卷全身,仿佛重新回到了阴冷潮湿的牢房,铁铐禁锢着手腕,令他动弹不得。荧写满恐慌的金色眼眸清晰可见,拾枝者拽走她时惊惧的啜泣犹在耳畔。感受着廉价铁钉被残忍地撕离掌心的刺痛,带血的金属在石地弹跳叮当作响。当妻子凄厉的尖叫在廊道反复回荡时,颅内盘旋的阴影愈发贪婪地要将他彻底吞噬。

 

“哦?”卡皮塔诺的嗓音仿佛从洞穴深处传来,尽管只隔了两把椅子却显得空洞,“你们彻夜长谈都没提到这段?”

 

余光里,荧轻拍了下他导师的手臂。“我们遭遇了……”

 

“拾枝者。”他的声线冰冷如北境之海,凛冽似严冬风暴,已完全不像自己。

 

丝柯克猛然后仰:“又是那个杂碎?”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是啊,她当然记得那个天空岛军官;他们都曾是他的阶下囚。虽然那畜生从未动她分毫,却将阿贾克斯视为完美的施暴对象。一个迷茫负伤的男孩,被一次次推向肉体承受的极限。在那怪物眼中,他不过是个永不屈服的出气筒——直到荧被卷入。而后公子便如腐朽建筑般崩塌,梁木溃烂,地基在自重下龟裂,只需轻轻一推便彻底瓦解。

 

“他俘虏了阿贾克斯,把他带回了贝佐德尼亚。”在他失语时,荧代为解释,而他怀疑自己若开口只会发出野兽般的嗥叫。

 

“即便作为执行官?”——尤其是作为执行官。公子本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他对你有什么执念?”

 

“大概是因为我剜出了他一只眼睛。”

 

“你——好吧,这个故事我必须听。”

 

“改天吧,”他的妻子伸手按住他颤抖的膝盖,如同照亮他内心阴霾的微光,“当务之急是制定复健计划。如果伤手无法恢复,可能得开始练习另一只手。”

 

丝柯克的目光在三人间逡巡良久,斑白的眉头因权衡而紧蹙。他深知她的犹豫:昔日的教导是为让阿贾克斯在世间立足,在绝境中反击。如今他却是一位执行官,是愚人众打磨的战争机器,会将所学融入新兵操典。作为惯常挑战权威者——多数情形下合情合理——师父或许不愿让毕生绝学落入至冬军部之手。

 

“我同意再次指导他,”丝柯克终于靠回椅背,“但必须按我的方式来——即刻开始实战训练。”

 

“成交。”公子抢在卡皮塔诺和荧反对前应允。

 

他妻子琥珀色的眼眸倏然睁大:“阿贾克斯——”

 

“她会手下留情的,”他紧锁师父审视的目光,仿佛自己是待解的谜题。或许他真的是。“没事的,小荧,我能应付。”

 

“……行,但如果你再受伤——”

 

“放轻松,你说得我像个莽夫似的。”丝柯克抱怨道。

 

长桌那端的卡皮塔诺嗤笑着撕开面包:“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接下来的早餐风平浪静,随着融洽的相处,视野边缘纠缠的阴影渐次消褪。他未曾料想丝柯克的回归能让一切如此顺畅地各归其位,尽管席间暗涌的张力仍在预期之中——卡皮塔诺注定会与她针锋相对,正如他素来对她的方法充满抵触;而荧向来需要时间才能向人敞开心扉。

 

他最终说服了小妻子——毕竟自己早已迫不及待要去庭院切磋。她勉强同意了,但坚持要与卡皮塔诺全程监督,尤其在他彻夜未眠的情况下。可他根本不累,反而感到了数周来从未有过的精力充沛,躁动渴望着重返最熟悉的战场。虽理解她的忧虑,却不愿被过度保护。毕竟他们都清楚时间紧迫:孕期的倒计时与潜在威胁如同悬顶之剑。他必须尽快恢复巅峰状态——睡觉可以往后放放。

 

“活像第一次去狗狗公园的小狗。”踏入广阔庭院时,荧调侃道。这片绿洲坐落在巨城中心。

 

“小狗?我倒觉得是炸毛的狐狸,”丝柯克编着辫子打趣,“至少我们越狱时他是那副德行。”

 

公子轻嗤:“难怪你总把‘小狐狸’挂嘴边。”

 

丝柯克眨眨眼,穿过庭院从角落小棚取出两把刃口钝得割不断脚底软草的剑。“你当年怎么被关进了贝佐德尼亚?”荧紧抱双臂问道,“谋杀?盗窃?”

 

“主要是无聊。想看看能否逃出那座号称坚不可摧的堡垒。”荧再次惊得张大了嘴,公子强忍笑意。哈,他竟从不知情!不过她确实达成了目标——成为唯一从天空岛军官铁腕管辖下悄无声息越狱的存在。她抛来一柄剑,但他无法用非惯用手接住,剑刃坠落在脚边。“要不是被这小子拖累,本可以更快的。”

 

“这不能怪我。你本不必救我的。”

 

某种萦绕不散的平静掠过师父渐染风霜的面容,她指节在剑柄上收紧:“是你救了自己。我只是确保你别摔得太惨。”

 

她话语中的某种意味激起了意想不到的共鸣,他后颈汗毛倒竖。或许她说得没错,尽管他会争辩传授武艺本身就是一种拯救。但最终确实是他自己在第二次被抛入猎犬坑时完成了致命一跃,在黑暗中血战至最后一头恶兽倒下,浴血爬出生天。他本可随时放弃,却始终为黑暗尽头的未来搏杀。

 

师父没有再提及监狱,注意力转向了庭院边缘面色阴沉的卡皮塔诺:“你也是因此被卷进来的,大块头?想当他的监护人?”

 

“是试图矫正他。”卡皮塔诺环抱双臂纠正。

 

“我反对!我锻造出了完美的兵器。”

 

“你养出了疯狗。”

 

“我还站在这儿呢。”公子嘟囔着拾起脚边的剑,在非惯用手间转动。

 

“所以才要大声说。”丝柯克摆出备战姿态戏谑道。她的目光移向仍像护崽母鸡般焦躁的荧,“好了,夫人。今天准许我做到什么程度?”

 

他的妻子抿紧双唇,他一度担心她会因神经过敏而剥夺这次练习机会。但最终,她叹息道:“只准轻度活动,不能剧烈。还有,不准碰他受伤的手。”

 

“明白。”

 

“你确定要这样?”她揉搓着袖口问。

 

“确定,小荧。”他想不到还有比这更渴望的事了。这是真正重拾战士本色——亦是重获男子气概的第一步,“会没事的。”

 

荧的愁容并未消退,但仍试探着点头退至卡皮塔诺身旁。这算个好兆头;若她真心反对,早就制止了——而他也会听从,正如他坚决禁止任何可能危及她与孩子的冒险。他再次调整握剑姿势,非惯用手握持金属的冰冷触感如此陌生沉重,与惯用手挥剑的流畅截然不同。即便有过持双刀的经验,此刻架势仍显笨拙,宛若他初次执剑那般。

 

丝柯克静候他稍微适应姿势,目光始终锁在他身上。“还记得基础要领吗?”

 

“记得。”调动所有感官而非仅凭双眼;坚信既定战术,但临场应变无需犹豫;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要迟疑。

 

“真的?”师父的嗓音与记忆中截然不同,已被岁月与阅历重塑,“要验证看看吗?”

 

他遏制不住嘴角的讥诮:“放马过来吧。”

 

师父毫不迟疑地疾冲而来,利用娇小的身形与天生的迅捷瞬息掠过庭院。公子闷哼着仓促举剑格挡,钝刃相击发出空洞的铿锵。疏于锻炼的非惯用手臂在重压下颤抖。天——这感觉太过熟悉,仿佛重回十五岁在她凌厉攻势下狼狈周旋的时光。这正是他始终感激的特质:无论他负伤多重或感到多虚弱,丝柯克从不姑息迁就。此刻他也绝不容许她破例。

 

然而,他的非惯用侧防御始终薄弱。他将伤手护在胸前试图格挡,身体因不习惯的姿势别扭扭转时发出闷哼。这种移动方式充满滞涩感,大脑不断驱使他想换回惯用侧——这是多年军旅生涯形成的本能。他越是纠结于不适,破绽越多,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剑花轻挽挑飞他手中的兵刃。

 

剑沉闷地坠入草丛,败局已定,师父不悦的面容即是明证。“太糙了,”她斥责着用剑尖将武器挑还给他。

 

公子深吸着气,久未活动的肌肉引发阵阵酸痛。“这是我的非惯用手——”

 

“有区别吗?真上战场你早没命了。”她面无表情地扬起下巴,“你想死吗?”

 

那些该死的阴影再度掠过视野。“不想。”

 

“那就继续!”

 

这一次,公子毫不犹豫率先出击,唤起少年时代的锐气试图出其不意。丝柯克轻松格挡,但唇角的弧度显示她赞许这种转变。他奋力挥剑劈砍,右臂与肩部的酸痛令他闷哼。尽管意识仍感生涩,临场应变的能力却已然苏醒,正竭力搏取胜利。

 

然而,他的身体仍响应迟缓,久未锻炼的肌肉连短暂交锋都让他喘息不止。上次像样的对战竟是在回到大房子之前了?他拒绝将天空岛士兵围剿中的狼狈算作战斗——当时他连举剑都勉强。恐慌沿脊椎窜下:他怎会放任自己在这几个月里变得如此迟钝软弱?他本该是女皇的致命兵器,是反抗天理不公的先锋,却险些沉溺于安逸的生活。

 

一股冰冷的怒意迸发而出,震得丝柯克在下次挥剑时踉跄后退。“很好,”她调整着呼吸称赞。好兆头——若能让她气息紊乱,至少证明他还留有些许武艺,“你仍能随机应变。”

 

没错,他能。他趁这半秒间隙再度猛攻,试图在她回气前制造破绽。但师父未露半分颓势,游刃有余地格挡后旋身切入他舒展的臂下。无论他自认战场身法多流畅,她始终如烈焰灼烧般主导战局。他本能抬右肩闪避下一击,却暴露了受伤的左侧。她瞬息抓住破绽,剑脊精准拍中他的左腕。

 

他猝不及防痛呼出声,猛地将手缩回胸前。

 

“喂!”荧的喊声穿过庭院,“我说过不能太激烈!”

 

“我说过按我的方式来,”丝柯克淡然回应,“况且我保证过不会弄断什么。这只是小小纠正。”

 

“继续。”公子喘着粗气低吼。

 

师父眯起双眼,但没有拒绝。

 

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像受训于卡皮塔诺时那般章法严谨。不,恰恰相反,他依循骨血里沸腾的野性本能,每个招式都带着不计后果的莽撞。他挥剑猛劈向她的武器,金属交击发出刺耳的铮鸣。

 

“别蛮干——”她试图制止,但他拒绝听从,胜利的执念灼烧着神经。

 

若连她都无法战胜,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她是他的启蒙者,比他遭遇过的任何敌手都更强悍。就连卡皮塔诺也在切磋中败过阵,就连皮耶罗也有破绽。不,他必须向自己证明能成为认知中的最强者——如此才无人能伤他分毫,拾枝者才无法回来危及他所爱之人。

 

“停下!”卡皮塔诺的怒喝遥远得仿佛来自前院。

 

他不能停!绝不能!他必须守护所有人——守护荧——让那杂碎永不能再染指他们分毫。绝不容许那怪物再弄乱她完美的发丝,绝不让妻儿再度陷入险境。牙关紧咬间唾沫沿下颌滑落,攻势愈狂暴,肌肉愈灼痛。他必须赢。

 

牢狱的闪回画面侵噬神智,那些纠缠梦魇的景象再度浮现了。虐刑得逞时,那杂碎的狞笑在耳际回荡,霉腐与血汗的气味钻入鼻腔,荧圆睁的惊惶泪眼与淌过脸颊的血痕灼烧着视网膜。被毁的伤手阵阵搏动,掌心愈合的孔洞随着钉穿皮肉神经的幻痛剧烈抽搐。

 

他重回那里,重回人生至暗时刻,再度沦为困兽在绝境中挣扎。这次他绝不犹豫,绝不屈服于失去荧的恐惧。他要唤醒体内蛰伏的力量,将拾枝者碾成肉泥,再焚其骨灰扬于虚空。

 

“阿贾克斯!”

 

天旋地转间,他被重重掼在草地上,坚实的躯体将他死死压住。公子踢蹬着,嘶吼着,脸颊深陷入沁凉的草皮。不,不,不!他本该获胜而非重蹈覆辙!他已倾尽全力,怎能再度败北!若让那杂碎再碰妻子一根手指,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他的身躯在铁钳般的禁锢中疯狂扭动,却绝望地发现徒劳无功。

 

“哦,我明白了,”熟悉的女性嗓音轻声响起,膝盖抵住了他的肩胛骨,“你变了个人。”

 

“放开我!”他的胸腔内迸出野兽般的嗥叫,声线陌生得恍若他人。

 

“休想。这副模样绝不能放。”

 

不,不!他不能重蹈覆辙,不能再败北。他在压制下颤抖着挣扎,却寻不到突破口。必须逃离这里——逃离他……不,等等,是她。脑海中翻涌的牢狱阴影微微松动,阳光短暂刺入视野,又迅速被习以为常的黑暗所吞噬。

 

“是幻觉。”他认得这声音——是荧。为何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当他又被困在这狭小牢房时发出痛苦的尖叫?

 

“他这么称呼的?”

 

“你以前见过?”这次是卡皮塔诺。又一道阳光穿透了阴霾,但盘踞内心的恐惧仍不肯退散。

 

“见过。最严重的是那次他因袭击警卫被捕前。”哦天啊,是丝柯克!对了,刚才与他切磋的是师父,不是那个怪物!“他现在神智不清。”

 

“停下,”他颤抖得比落叶更剧烈,拾枝者的狞笑再次在颅内回荡,那杂碎对意识的掌控让他无法分辨虚实,“停下!”

 

“放松,小子,只有我们在。没人会伤害你。”丝柯克仍制着他,声线却异常平和。

 

“荧——”

 

轻柔指节穿过他卷发的触感如此熟悉,瞬间击碎了视野边缘残余的阴翳。阳光取代了意识中牢狱冰冷的石墙,青草与海洋的气息覆盖了数月来萦绕不散的霉味。当荧轻抚他的发顶时,破碎的喘息从他肺叶间抖落,她美丽面容上欲盖弥彰的忧虑令他心碎。“没事的,亲爱的,”她拨开他汗湿的额发,柔声说,“我在这儿呢。我们很安全。”

 

“对不起,”他含糊地呢喃,疲惫的身躯仍在战栗,“对不起。”

 

“你没错,阿贾克斯。这不是你的错。”

 

可这分明是。他放任那杂碎侵蚀了神智,任由那人摧毁自己。意识到自身何等脆弱后,他不确定自己能否真正痊愈。

 

“好吧,”当他的喘息渐趋平缓,丝柯克终于移开了抵在他脊背上的膝盖,“看来我得下点功夫了。”

 

 

 

Notes:

champ&blake:提前说明,我们两年前就创作了这个版本的丝柯克(哇哦),所以她可能比游戏原作更偏向同人设定。虽然尽量融合了既有设定与官方后续补充,但大概率会和游戏中最终呈现的角色有所出入。希望你能像我们一样喜爱她!

Chapter 10: 传闻说……

Chapter Text


 

 

“千织,这领口还能再开低些吗?我必须让某个混蛋追悔莫及。”

 

蜷在店铺软绒躺椅间的荧闻言挑起眉尖,小口咬着西莉娅准备的手工曲奇。她这位朋友肯定在说笑吧?单是娜维娅为弗勒里先生的盛大舞会挑选的这件礼服——无论是大胆的镂空剪裁还是华美的设计风格——就足以令人屏住呼吸了。

 

连千织都迟疑地停住针线:“可以改,小姐,但……再往下裁,您傲人的曲线就要挣脱束胸了。”

 

“事到如今,我倒也不介意。”

 

“众神在上,”克洛琳德在她身旁低语,脸颊泛起玫瑰色的红晕,随着每一次心跳愈发浓艳,“我真是爱极了有人犯错后带来的福利。”

 

眼看娜维娅试图指导裁缝如何修改晚礼服领口,荧忍不住轻声失笑。她这辈子见识过不少睚眦必报的人——说句实话,她自己也算其中一个——但从未有人能像这位大小姐这般,将记仇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

 

即便没有深V领口,她确信朋友选的这件礼服也注定要成为舞会的焦点。光是这配色就独树一帜——许是因造价过于昂贵,至今从未见其他贵妇尝试过——香槟金打底缀以海军蓝色的罩衫,再勾勒着鎏金刺绣。礼服束出了她不盈一握的腰线,衬得宽胯曲线愈发惊心动魄。精致的蕾丝花边环绕着深邃领口,但怕是无人会留意这精妙的针脚——所有视线都将沦陷在那呼之欲出的雪白色峰峦上。与紧束的上身不同,裙摆采用了塔夫绸与绉纱交织的设计,行走时宛如城邦的运河般波光流转。

 

“若想再大胆些,不妨试试缀满宝石的胸贴?”西莉娅提议道,若有所思地轻抚下颌。

 

娜维娅用指尖轻点丰唇,眉间蹙起思索的纹路。

 

荧倾身凑近克洛琳德,耳语道:“她该不会真在考虑吧?”

 

“哦,我倒觉得这完全像是她会做的事。”

 

“天啊。”她早听过不少关于枫丹贵族宴会的香艳传闻——多半都出自娜维娅之口——但始终觉得这般出格行径不该出现在这位出身名门的淑女身上。她当然理解上流社会的贵妇们费尽心思想在宫廷留下惊鸿一瞥,可眼下这般绝非虚荣作祟,而是场冰冷彻骨的精心复仇。荧咬了口曲奇饼干,拂去落在胸前的碎屑:“那个得罪你的家伙还真是罪有应得。”

 

“这还用说。”朋友轻哼着抚平裙摆,千织仍在领口处细细调整。

 

荧轻叹一声,深吸着裁缝铺里的空气,试图抚平心底隐隐作祟的不安。自从丝柯克归来,以及丈夫在庭院里失控发作已过去数日了——那股妄念如同登陆的飓风般撕裂着他的神智。公子摆脱阴影的纠缠时,那张俊脸上凝固的惊惧神情,至今仍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般凄惶失态的模样,与她熟识的他判若两人,疲惫的思绪几乎无法承载这段记忆。她曾在塞斯万堡被拾枝者审讯时目睹过他的妄念发作,但这次……却与从前截然不同。

 

幸运的是,当他从心智的黑暗中挣脱时,他们终于劝服他承认自己需要休息。她甚至成功让他饮下了从钟离店铺取回的茶——或许是因前夜对她的回避心存愧疚——而后,他便沉入了无梦的安眠,一个多月来首度摆脱了侵扰思绪的噩梦。

 

岂料醒来后,他竟立刻重拾起修炼的执念,全然不顾她对于剧烈发作后贸然训练的忧虑。更糟的是,丝柯克当即首肯了,两人转眼间又回到庭院,从头开始演练。

 

她再没有勇气旁观,生怕目睹那可怖的妄念再次显现,害怕看见他如困兽般呜咽呻吟、再度失控的模样。

 

自打阿贾克斯那次失控后,她总忍不住为他悬心,却又不敢向丈夫探问究竟是何等缘由引发了如此剧烈的反应,唯恐再度触动那根弦。队长听够了她那些忧心忡忡的抱怨,既然她的丈夫无法在她需要时给予支持,他便试着填补这个空缺。幸好娜维娅适时提醒道,她们该去千织屋完成尺寸测量了。在阿贾克斯妄念发作后,她终于说服自己走出丝柯克的宅邸——或者说,是卡皮塔诺硬把她撵出门了几小时。他嘴上说着要她多与朋友交际,了解即将来临的盛事,实则不过是想图个清静,这点她心知肚明。

 

不过,她确实需要这样的调剂。娜维娅的闹剧总比自家那片混乱来得有趣,在裁缝铺里慵懒地小憩,终究好过整日闷在卧室里,还要忍受楼下庭院传来的刀剑相击声。她甚至破例尝了几块精致的茶点——数周以来,她的胃口首次苏醒了,这该算个好兆头吧。

 

“难得见你闹到这般地步,ma chérie,”克洛琳德轻笑着抿了口茶,“按往常,你俩早该找到和好的法子了。”

 

娜维娅顿时像被水泼湿的猫般炸起毛,纤指攥成拳头:“这次不一样。现在我没冲进沫芒宫拆了那地方的地基,已经算得上奇迹了。”

 

“那我可要买票围观,”西莉娅哼唱着,将穿好线的针递给千织,示意她在大小姐丰盈的胸线间加缝一针,以满足她的要求,“早该有人洗洗那些鎏金殿堂里的污浊了。”

 

“只要别趁我在里头的时候拆就好。”克洛琳德慵懒地挑眉。

 

娜维娅冰蓝色的眼眸瞬间柔和下来:“永远不会,mon amour。”

 

有意思。看来娜维娅的另一位情人是位上流阶层,在枫丹社交中心的那座宏伟宫殿里拥有一处居所。她早该想到的,但潜意识里总以为那位神秘男子会是一位三等公民。或许是因为朋友始终不愿痛快地透露对方的名讳。“你还没告诉我,那位神秘情人究竟做了什么,让你怨气冲天到这般地步。”

 

娜维娅的怒容更沉,手腕一扬,拂开了这个问题:“简直恶劣到难以启齿。”

 

“他在床上喊错了名字。”克洛琳德面无表情地揭晓。

 

“克洛琳德!”

 

“亲爱的雷电将军大人啊,”千织低声嗤笑道,摇了摇头,“这蠢货。”

 

“他怎么能这样?”荧从座椅上直起了身子。天啊,难怪她的朋友气成这样。她只在狗血剧里见过这种桥段,在现实中更是闻所未闻!实在难以想象有人会在如此亲密的时刻对她做出这种事——毕竟无论是戴因斯雷布还是阿贾克斯,都不可能犯这种令人难堪的错误。不过,他们倒也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毕竟除她之外,他们也从未与旁人有过肌肤之亲。

 

大小姐的脸颊霎时涨得通红,绯色一路蔓延至颈项和前胸。“这是我的隐私!”她抱怨道,像个没得到糖果的孩子般跺着脚。

 

克洛琳德耸耸肩:“是时候面对现实了。他犯了错,你受了伤,我们可以翻篇了。”

 

“绝对不行!”

 

店铺前厅的门铃叮当作响,预示着来往的顾客。西莉娅转身前去迎客,与此同时,一阵寒颤窜上荧的脊背,她胃部紧张地揪紧。“我们在这儿谈这个合适吗?”她不安地瞥向隔开试衣间的帘幕,“其他客人会不会……把这事当闲话传出去?”

 

“嘁,随他们便,”娜维娅环抱着双臂,嗤笑道,“反正他们对我私生活的指指点点从未停过。”

 

这番话引起了她的注意,虽然她不敢就朋友可能暗示的话题继续深究。此刻回想起来,关于刺玫会继承人过往的蛛丝马迹逐渐串联成线。当初共进下午茶时无人赴约,娜维娅声称这并非首次发生;她特意提醒荧注意弗勒里舞会的着装规范,避免她着不得体的装扮出席;即便初入千织屋时遭遇旁人侧目,她也始终对那些窃笑置若罔闻。流言蜚语或许自幼便缠绕着这位女继承人,但她非但未被禁锢在世俗的条条框框里畏首畏尾,反而如阳光般璀璨夺目,决不容许任何人贬低她的价值。这实在令人钦佩又振奋——尤其当荧自己还在为踏足正义之国后的每个公开举动忧心忡忡时。

 

“只要传闻别像上次那样恶毒,我倒没什么意见。”克洛琳德嘀咕着,咬下最后半块曲奇。

 

“上次?”

 

“公然轻蔑最高审判官那次。”

 

“噢没错,我确实干过。”见娜维娅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腕,荧险些被茶水呛住。怎能有人将这等惊世骇俗之举说得如同拂去袖口尘埃般轻松?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朋友轻叹一声:“我当时不过是在表明立场,就像现在这样。否则那条阴郁的老龙永远学不乖。”

 

“这简直能让现代真人秀无地自容。”她用蕾丝手帕拭过唇角,低声嘟囔着。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她实在没必要解释空在术后康复期沉迷的狗血剧,更别提还要解释什么是电视了,“我只是在感叹,你的球比我想象中更大。”

 

“球?”娜维娅蹙眉,“我又不是男人。”

 

“这是我故乡的俗语,意思是你的胆量远超任何男人的妄想。”

 

“这倒是实话。”克洛琳德笑了,舒展着长腿靠在软垫沙发上。

 

“我不得不这样。年纪轻轻就成为刺玫会唯一的继承人和领袖,意味着我必须敢于踏出其他女性望而却步的步伐。”某种阴翳掠过朋友的脸庞——那是荧仅在对方美丽容颜上见过一两次的暗影。它转瞬即逝,随即,娜维娅绽开一个过于灿烂的笑容,仿佛要驱散所有忧思,“当然,畏惧掌权并不羞耻。只是大多数人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

 

确实如此。并非枫丹其他贵族女性无需承担与男性同等的职责,而是她们唯恐被视作过于阳刚或专横。当然也有例外:克洛琳德身居国家最高司法机关,辅佐最高审判官处理日常事务;千织在异国打造品牌,并竭力扩张影响力;阿蕾奇诺作为祖国的外交官,同时还是提瓦特最强军队的高级军官;就连琳妮特也凭借自保能力与探究欲,成为“父亲”麾下最出色的谍报员之一。但她们大多并非生来就享有露景阶层的优渥,也未曾自幼承受那些企图将女性禁锢在狭小框架里的审视目光。唯有娜维娅既经历过这般桎梏,仍能以旁人望而却步的蓬勃生命力破浪前行。

 

“这很了不起,知道吗?”荧轻声补充,希望这句赞美能传递些许力量。

 

娜维娅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或许鲜少有人称赞她的这份特质——美貌与优雅倒是常被颂扬,但魄力与胆识呢?“只有你会这么想。”

 

“不对,”克洛琳德柔声纠正,“我也同意荧的看法。”

 

“我也同意,”千织说着完成最后几处修改,针尖在布料间轻盈地穿梭。

 

更衣室帘幕外传来西莉娅清亮的附和:“还有我!”

 

姑娘们漾开阵阵轻笑,唯独娜维娅仍怔忡得说不出话。“我想这正是我格外震惊的原因,”荧从衣袋里摸出姜糖块含在舌尖,“竟有人敢在亲密时刻用错名字来亵渎你。”

 

听到这话,朋友不自在地绞着金色卷发梢:“其实……之前也发生过一次。但我原谅了他,要他发誓绝不再犯。我们明明都快安稳度过一整年了,直到……”她摇摇头,叹息从唇间逸出,“男人真是蠢透了。”

 

“你本不必招惹他们的。”克洛琳德挑眉。

 

“这种时候我确实悔不当初。”

 

“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荧注视着千织为娜维娅解开海军蓝罩裙,布料如流水般从丰腴的腰际滑落至旁侧的椅面,“我以前结过婚,但从未喊错过我第一任丈夫的名字。”——虽说戴因斯雷布本就极少让她因欢愉失态,至少与阿贾克斯带来的战栗感截然不同。

 

“你结过婚?”娜维娅灵巧的手指正解着托起胸线的束衣系带。荧简短地点点头。“后来呢?”

 

哦,这个嘛。触碰石化古树后坠入时空裂缝,被五百年前的执行官们收留,为躲避拾枝者的严酷审讯与一个青年缔结婚姻,却在朝夕相处中坠入爱河,决心无论遭遇何等磨难都与他并肩同行。不过都是寻常往事。“说来话长,”她含着渐融的姜糖,让辛辣味裹满舌苔,借此压住曲奇引发的轻微反胃感,“得耗上整个下午才能讲完。”

 

“那我立刻帮你预约档期!”她的朋友欢快地褪尽贴身衣物,如初生婴孩般袒露无遗。荧急忙咬唇,别开视线,试图为这位毫无羞怯之意的大小姐保留些许隐私。若在别国,如此坦然裸裎或许会招致非议,但在此时此地,这不过是贵女们完成上流社会职责时,相聚闲谈的寻常光景。或许这亦是提瓦特七国共有的常态——反倒是来自异世的她,才对这般天体的从容感到赧然,毕竟在她的时代,人们对此往往讳莫如深。

 

“现在过得更幸福?”克洛琳德问道,难得将目光从恋人身上移开——尽管在荧的印象里,她们向来形影不离。

 

一个微笑。“是啊。”

 

纵然过去数月风波不断,但即便在最低谷的时刻,她与阿贾克斯之间萌生的羁绊,也是她与戴因斯雷布——无论战前或战后——都永远无法企及的。

 

“我也想要这样的感情,”娜维娅边说边套上衬裙与底裤,千织则将晚礼服搁至一旁,等待最后的修饰,“要不是克洛琳德突然跑去结婚,眼下根本不会闹出这种麻烦。”

 

“哦,得了吧,你明明很享受现在的相处模式。”

 

这句话如同一记耳光,扇得荧猝不及防。“你结婚了?”

 

“还是和男人!”娜维娅尖声惊叹,“多荒谬啊?!”

 

和什么?在这对恋人之中,她始终以为克洛琳德是……那个对女性之外毫无兴趣的人。除了娜维娅!或许因为最高审判官的助理比她的恋人更注重隐私,但这依然不合逻辑!

 

克洛琳德锐利的蓝眼睛微微眯起:“在座最没资格评判的就是你。更何况,这是家族联姻。”

 

“枫丹还有包办婚姻?”这无疑是唯一的解释。克洛琳德绝无可能真心想嫁给男人。

 

“少拿包办当借口,你们明明两情相悦,”娜维娅叉腰反驳,“你大可说这是为了避开其他追求者,或是免得被社会议论迟迟不婚,但若你当初肯等——”

 

“等你吗?”克洛琳德的话语如裂空闪电般劈来,“自那天出庭之后,你连话都不愿同我讲,我们还能有什么可能?”

 

“你还敢提这事。”

 

更衣室内骤然压下沉重的气压,两位恋人陷入了漫长无声的对峙。荧屏息凝神,生怕细微声响会引爆她们之间一触即发的战火。她原以为,这对爱侣终日浸在蜜糖般的调情里,连举止都默契得如同共生——却未料她们的关系中藏着未曾揭晓的隐痛。那道陈年伤疤显然深可见骨,绝非时光所能轻易抚平。

 

“荧夫人,”千织带着浓重口音的嗓音划破了寂静,“若您方便试衣,您的礼服还需完成最后几处修改。”

 

“啊,好的。”她险些忘了此行的目的,方才沉溺在闲谈与友伴的温情中,竟未察觉千织或许早已将她的礼服修改大半了。

 

她又含了块姜糖,起身离座,接替娜维娅站到试衣间中央的矮台上。褪去樱粉色罩衫与束胸衣后,仅余单薄衬裙的躯体试图摒弃最后一丝羞赧。裁缝当即取出为弗勒里舞会准备的礼服,将其悬在人台颈项之上。若在平日,此刻本该充满雀跃,但凝滞的空气里,她实在难以品味这份期待。

 

她转而思忖,也该由自己贡献些谈资了,或许能弥补方才争执给午后时光蒙上的阴翳。“其实……我丈夫的师父回枫丹了。”

 

娜维娅瞬间眼前一亮,灰蓝色瞳孔瞪得如同餐盘:“丝柯克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谢天谢地。没说几句便扭转了气氛,或许她的朋友也正寻觅着走出阴云的台阶。“几天前。”

 

“太棒了,”克洛琳德咕哝着调整坐姿,将大小姐揽入怀中。这是个无声的和解信号——娜维娅似乎求之不得,温顺地偎进恋人的臂弯。“最高审判官又要多一桩烦心事了。”

 

“怎么样?”娜维娅急忙追问,好奇心完全压过了对最高审判官态度的顾虑,“她是什么样的人?真如传闻中那样可怕吗?”

 

“可怕倒谈不上。她……不知该怎么形容。”确实有过令她心惊的时刻——比如那夜突然闯入卧室,把袭击阿贾克斯当作一场训练,或是在他妄念发作时将其反制在地。但那更多是对突发状况的恐慌,而非针对她本人。愈是回想,愈难精准概括丝柯克的特质,“她很冷淡。”

 

“哦?”

 

“举个例子,在发现我是阿贾克斯而不是卡皮塔诺的妻子之前,她根本没正眼瞧过我。”这个事实带来的刺痛远超她愿意承认的程度,仿佛自己不是值得尊重的个体,只是某个畏畏缩缩的家庭主妇。“她锋利、冰冷,就像刀刃,却又带着烈焰灼烧般的压迫感。我早该从阿贾克斯的描述中预料到这般性情了,可是……”

 

大小姐眼中闪过顿悟的光:“她让你觉得如坐针毡。”

 

“确实如此!”直至朋友点破,她才惊觉这份烦躁早已扎根心底。自丝柯克归来后积压的郁闷,此时如决堤洪水般倾泻而出,“她不断试探旁人的底线,却从不考虑行为后果——我是说,神明在上,她回来的第一晚竟然从我们的卧室窗户翻进来测试阿贾克斯的身手,简直把一切当作儿戏!”

 

“请尽量别乱动,夫人。”千织轻斥道,正在尝试精准测量她的胸围。

 

“哦,抱歉。”她竟未察觉自己激动得手舞足蹈,满腔对丈夫师父的恼火几乎要破膛而出。勉强静立片刻,怒意又如遇新柴的炉火般复燃:“我很感激她愿意帮助阿贾克斯……康复,但她同样让我烦躁得想揪光头发。偏偏这些话又不能和他倾诉——他现在过于敏感,又非常敬重她。”

 

“确实进退两难,”娜维娅赞同地往克洛琳德怀里蹭了蹭,先前弥漫的紧张随着荧的每句抱怨逐渐消融,“你和他谈过吗?”

 

没有。她不能,也不愿。“我不知道。总担心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

 

毕竟,她与丝柯克的初遇本就剑拔弩张,而对方归来尚不足一周。或许这份怨气并非针对她——该被责备的明明是阿贾克斯,那个在康复期间将她拒之门外的丈夫。

 

店铺前厅再度响起的清脆门铃与西莉娅高昂的迎客声将她拽回现实,后颈汗毛如遇险般陡然竖起。“刚才说的绝不能传出去,好吗?丝柯克绝不能知道我这些想法——阿贾克斯也不行——”

 

“放轻松,夫人,”千织挤出一抹紧绷的微笑,“这里都是朋友。”

 

“千织说得对。这又不是搬弄是非,而是朋友之间宣泄情绪、增进情谊的机会,就像我刚才倾诉烦恼那样,”娜维娅抿尽克洛琳德杯中的残茶,“况且这恰好印证了我对她的听闻和猜测。她会出席弗勒里的舞会吗?”

 

“不清楚,”荧叹息着抚平衬裙褶皱,任由千织的软尺再度环住腰际,“说真的,希望她别来。”

 

千织用稻妻语低声嘟囔,盯着笔记本上潦草的字迹,眉头越锁越紧。每次重新测量腰围时,她的困惑与烦躁都显而易见。起初,荧以为是自己扭动得太厉害,夸张的手势干扰了裁缝的工作。可当关于丝柯克的话题渐息,千织的神色却未见缓和。

 

“有什么问题吗?”在裁缝第三次测量失败后,她咬唇轻声问道。

 

“啊——没什么,夫人,”千织挤出一抹勉强的微笑,细长的眼睛里却毫无笑意,“想必是初次量体时记错了尺寸。”

 

“怎么回事?”

 

“您的腰围……比原先的记录宽了一寸半。”

 

荧的脊背窜过一阵战栗,并非是冰冷的恐惧,而是暖流般的悸动。“你说真的?”她气音轻颤,指尖从胸口滑落至小腹,轻触着柔软布料下的肌肤。几周前,她就半信半疑地察觉身体变化的征兆,尽管镜中的腰身依旧平坦。如今,尺寸终于印证了改变,昭示着奇迹正在发生……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裁缝的笑容顿时凝滞了:“请别担心,只是舞会前需要微调——”

 

“啊哈!”娜维娅突然欢呼着从克洛琳德怀中弹起,谜底揭晓的兴奋让她双眸发亮,“天大的喜事!”

 

“我漏掉了什么?”她的恋人困惑地来回打量众人。

 

朋友的笑容几乎要迸出火花:“荧夫人怀了孩子。现在终于显怀了。”

 

“哦!”千织肩头紧绷的线条瞬间松弛了,“看来我的测量没有出错。”

 

“大、大概没错,”荧结巴道,指尖轻颤。无论怎样克制,盈眶的热泪都掩不住她粲然的笑容。她从未奢望过这份馈赠——自从那次如阴云般笼罩心头的诊疗后。她从未想过腰间多出的几厘米会让她如此狂喜,为这超越持续的孕吐与麻木、疲惫的生命征兆如此高兴……

 

不,远不止如此。这是她与阿贾克斯历经新婚年岁的种种磨难后,终将得偿所愿的勋章。

 

娜维娅雀跃地递来缀花边纸巾,笑容与荧同样绚烂。千织也并未因这个意外消息显露出烦忧,反倒为测量无误如释重负:“日后订制礼服,必须添加孕妇的束胸构件,但舞会临近,当前这件只需要稍作调整。”

 

“其他衣裙呢?”娜维娅绕着金色发卷,追问道,“需要添置新内衣吗?”

 

荧喉间溢出一声带笑的哽咽:“你比我还激动。”

 

“忍不住嘛!何况我最爱疯狂采购了。”

 

“若您日后需要修改衣裙,无论是否出自我手,都请拿来给我,”千织直起身,将软尺搁到一旁,“免费为您修改。”

 

荧眨了眨眼:“真的?”

 

“您太慷慨了,千织,”克洛琳德依旧慵懒地倚在软榻上,并未像娜维娅那般为婴儿雀跃,“枫丹的大多数裁缝可不愿损失任何微薄的利润。”

 

“大多数枫丹裁缝还把妊娠视作诅咒而不是恩赐呢,”娜维娅握紧荧的双手反驳,“这是喜悦的时刻!我们该庆祝才对!”

 

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指尖仍会不时地轻抚腰际微隆的曲线,唯恐这只是脑海中的幻象。千织请她试穿了为盛事设计的礼服,塔夫绸的色泽完全符合她的构想,鲜活得令人目眩。娜维娅则不断分享着荧不在身边时从其他贵妇那里听来的轶闻:某位名媛当众失态引发的骚动,上流社会人妻与女仆的秘恋(“别苛责她们,ma cherie,与我们并无不同”),乃至欧庇克莱歌剧院新锐小提琴手的趣事——她执意要引荐给荧。先前她与克洛琳德之间的紧张气氛早已烟消云散,两人恢复了如胶似漆的模样,每个举动都浸透着爱意。

 

当她们走出裁缝铺时,夕阳已垂向傍晚的天际,荧这才惊觉竟在此闲聊了如此之久。克洛琳德与她挥手作别,前往沫芒宫查看最高审判官是否需要协助——娜维娅说,那位阴郁的老龙今日能准她休假半晌已是奇迹了——留下她们两人挽臂走向丝柯克的宅邸。她其实毫不介意。娜维娅的陪伴早已悄然跻身于她的挚友之列,就如同安雅和斯蒂芬在大房子中给予的温暖。但莫娜的位置永远无人能替——毕竟唯有这个与她有着共同经历的女人,才懂得她处境背后的千钧之重。

 

“舞会当天,我一定要带你见见我的造型师,”娜维娅紧挽她的手臂,“她会用特制化妆品调和你的肤色。”

 

荧挑起一道金色眉毛:“你是说,我现在这种脸色不够漂亮?”

 

“你无时无刻不漂亮,但今天例外。”朋友俏皮地用胯部轻撞她,唇角勾起坏笑,“总得给这张苍白的脸蛋添些血色。”

 

“我相信你都是为了我好。”

 

“谢谢。早该有人替你操心了。”

 

她们踏进宅邸,健三烹饪料理的香气弥漫在廊间。荧本以为侍从会照例迎候,但丝柯克的归来让所有人的作息都围着她一人转——这个事实带来的刺痛远超她的预期。娜维娅忽然容光焕发,兴奋地望向某处。荧顺着朋友的视线望向客厅,讶然发现丈夫正从高耸书架间的书桌旁缓缓起身。

 

“阿贾克斯!”她眼眸弯成新月,腹中涌起欢欣的悸动,踮起脚尖,轻吻他光洁的脸颊,“你今天回来得好早。”

 

她的丈夫将受伤的手护在胸前,唇角漾开浅淡的笑意:“中午前就处理完壁炉之家的事务了,之后回来批阅公文——哦,你好。”

 

“你好呀!”娜维娅的社交天赋瞬间绽放,她从荧身后翩然现身,向执行官致意,“我是娜维娅·卡萨帕,刺玫会的继承人,也是你妻子的好闺蜜。”

 

“阿贾克斯·阿列克谢夫。”他习惯性伸出受伤的手,随即吃痛地缩回,改换另一只,“荧常和我提起你。”

 

“希望都是美言。”

 

“那当然了,”荧应声道,虽然她实在记不清具体说过哪些。她曾向卡皮塔诺滔滔不绝讲述娜维娅错综复杂的感情生活,并乐见老熊对此的反应。但阿贾克斯……她始终摸不透他是否真在倾听这些闺阁密谈,抑或早已神游至其他公务之中。

 

“您的英名也常常伴随美誉传入我耳中,”娜维娅言行间流转着骄阳般的光彩,“终于得见这位让她神魂颠倒的神秘男子的真容了。”

 

那抹熟悉的锐利虎牙再度显现了,她的心跳快得要迸出胸腔。她多久没见到这歪斜的微笑了?“神魂颠倒,嗯?”

 

荧微笑着,将发烫的脸颊埋进他肩头:“就一点点。”

 

“传闻阿蕾奇诺大人离境期间,是您接管了壁炉之家的事务?”她的朋友继续寒暄,没有察觉她胸腔里翻涌的宽慰与爱意。

 

“啊,是的,”他略显局促地揉了揉后颈,“虽说是临时代理,但至少能让手伤愈合时有事可忙。”

 

“天啊!”娜维娅掩唇惊呼,“怎么搞的?”

 

方才的轻松氛围瞬间冻结,夫妻二人如同被冰水浇透般同时瑟缩了。“一场意外。”丈夫的支吾与她脱口而出的“遭遇了天空岛士兵”撞在一起。

 

娜维娅讶然眨动着睫毛,丰唇微启。哎呦。他们亟需统一口径——尤其在即将出席弗勒里舞会这类重大场合时,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想窥探他们私生活的每道伤痕。若阿贾克斯不愿提及拾枝者之名以免引人注目,她也该配合这个决定。

 

“明白了,”她的朋友最终抿紧双唇,“想必是执行官的公务所致。”

 

“正是如此。”见阿贾克斯仍僵硬如石,荧代为应答。

 

“当然,您如今还多了一重身份。”娜维娅灰蓝色眼眸漾起狡黠的微光,她扬起下巴宣告,“听说再过几个月,您就要当父亲了。”

 

阿贾克斯瞳孔骤扩,喉间漏出半截气音。“我——啊哈,是的,”他语无伦次地应道。万千情绪掠过他俊朗的面庞——困惑、欣喜、震惊、释然——最终凝结成纯粹的狂喜,那笑容与她当初告知喜讯时同样灿烂。或许经由他人之口听闻此事,反而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真实感,正如她因腰身几厘米的变化而整日雀跃的心情。

 

“您一定欣喜若狂吧。”娜维娅柔声说,姣好的面容掠过难以解读的情绪,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任何言语都不足以形容。”

 

荧也含笑捏了捏阿贾克斯完好的那只手:“今天多谢了,娜维娅。能这样……畅所欲言,真好。”

 

“随时奉陪!只要是闲聊八卦我都有空,”大小姐笑着调整手中满载的礼品袋,“这周末舞会前再碰一次面,敲定敲定细节?”

 

“当然。”

 

“幸会,执行官大人。期待在弗勒里的盛会上再见。”

 

“彼此彼此。”

 

娜维娅屈膝行了个优雅的告别礼,退出房间悄然离去。公子待关门声沉沉响起,才小心地从妻子怀中抽身,在她额间落下轻吻。“她人不错,”他踱回书桌旁说道。那姑娘让他想起兴致高涨时喋喋不休的母亲,或是天生擅长交际的开朗的长兄。“能理解你为什么喜欢与她相处,虽然她似乎……精力过于旺盛了。”

 

“你今天见到的还是她比较收敛的状态,”荧将购物袋搁在沙发上,褪去蕾丝手套,“她在裁缝铺倾诉那段错综复杂的感情史时,才叫真正的释放天性。”

 

他挑眉:“错综复杂的感情史?”

 

“简直匪夷所思。她深爱着最高审判官的私人助理,而对方居然嫁了个无名小卒——尽管那位助理明明是我见过最彻底的蕾丝边——贾克斯?”

 

他跌坐进椅子,溢出一声压抑的呻吟,那声音比预期中更响:“嗯……怎么了?”

 

忧虑瞬间攀上小妻子的脸庞:“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吗?”

 

该死。他原以为能瞒过她。娜维娅在场时他掩饰得很好,但他早该知道,他在荧面前撑不了多久。“没什么。”

 

“是手疼吗?”

 

“不,是……”他叹息着揉了揉凌乱的铜色卷发,“是全身都不对劲。”

 

荧担忧的蹙眉加深了:“我不明白。”

 

呃,他本不想详细解释,尤其清楚她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我中午回来,是为了和丝柯克对练——”

 

“什么?!”她尖叫着,猛地转身瞪他,“贾克斯,我说过——”

 

“是啊,可你当时不在家,”他打断道,目光移回从壁炉之家带回的文件上,“而且手没事,是别的地方疼。”

 

“我不喜欢这样。”

 

“不让丝柯克带我训练的话,又何必来这儿呢?只是太久没活动入狱之前常用的肌肉群罢了。”不知为何,小妻子抱住了自己瘦削的身躯,眉头锁得更紧。“别那样瞪着我。”

 

“我没瞪!”

 

“你明明在瞪。”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那并非他本意的尖锐。明明她的过度关切全部源于爱,这份毫无保留的珍视本是他毕生不敢奢求的馈赠。可自从监狱出来后,她琥珀色眼眸里总是盛满近乎怜悯的忧惧,在他妄念发作后更甚。或许在目睹过他最狼狈的模样后,她早已不相信他能重拾昔日的锋芒。

 

或许她是对的。

 

他下颌绷紧到几乎要碾碎牙齿。“聊聊你今天的事吧,”他生硬地转移话题,“看来采购收获颇丰。”

 

“噢,那个……”她眉间的忧色瞬间如冰雪般消融,焕发出明媚的笑靥,“是因为我终于需要添新衣服了。”

 

“哦?”

 

她点头靠近,指尖梳理着他的发丝:“尺寸不会说谎。我们的孩子开始长大了。”

 

公子呼出一口未察觉的屏息。谢天谢地——他早注意到她这几周的日渐消瘦,柔美的曲线被嶙峋骨骼所取代,锁骨凸起,圆润的脸颊也凹陷下去。这一定是持续孕吐与食欲不振所致,即便她现在勉强能进食了。这般折磨还要持续多久?他原以为抵达枫丹后,情况就会好转,正如她曾坚信的那样。况且,如此瘦弱对胎儿和她都绝无益处。

 

得给杰森写信了。关于怀孕、准妈妈与为人父的学问,他仍有太多盲区,而在枫丹能请教的男性朋友屈指可数。或许还能拜托娜塔妈妈,确保他的小妻子获得充足的营养。

 

若荧察觉了他的沉默,也并未点破,而是退开半步,向他展示采购成果:“我按千织的建议买了些胸衣调节扣,等身形发生变化时能用上。记在你账上了,可以吗?”

 

“当然,”他抽出一张空白信纸,准备写封家书,“为我的姑娘们,花多少钱都值得。”

 

空气骤然凝固了。

 

余光里,他看见荧突然僵在原地,静止得让他心惊。她瞪大的眼眸如同摩拉般圆睁,复杂的情绪在脸上汹涌。“怎么了?”他蹙眉问道。

 

她怔忡片刻才找回声音,翻涌的情绪仍未平息:“你从没……”又一声破碎的气息从她唇间逸出。“你以前从没这样称呼过我们。”

 

“我说错了吗?”

 

“可我们还不知道——”

 

“你可能不清楚,但我很确定。就当是直觉吧。”他轻哼着靠回椅背。并不是说介意孩子是男孩——父亲当年连猜七次全错的往事总让母亲笑出眼泪——但公子心底笃定这次会不同。然而,当他凝视她的面容时,那份动荡仍未消散,交织着震惊、宽慰与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小荧。你在生气吗?”

 

“不,我……”她艰难地吞咽,终于化解了动作的僵硬,“我们还没讨论过这个。我不知道你已经在考虑了。”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真的?”她哽咽道,豆大的泪珠从面颊上滚落。

 

恐慌瞬间贯穿了公子全身。他绝不是故意惹她落泪的!“是不是我说错——”

 

“不,贾克斯,”她抽泣着,扬起灿烂的笑容,“我只是太高兴了。”

 

哦。原来如此。

 

他敛起笑意,轻柔地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身前,双臂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她立刻蜷进他怀里,脸庞埋入他的颈窝,随他指尖在背脊画圈的节奏迸出带笑的哽咽。“傻姑娘,”他吻着她的发丝低语……好像他不是在每时每刻憧憬着他们正在组建的家庭,好像他拼尽全力康复不是为守护她们母女抵挡一切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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