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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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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5-09-28
Updated:
2025-09-28
Words:
16,033
Chapters: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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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亲子/老板特里】bloodly mouth

Chapter 2: 大难不死

Summary:

使用了非常见翻译
海妖父女

Chapter Text

多莉施.乌娜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船仓里人头攒动空气污浊,金碧辉煌的挂灯在头顶晃动如飞蛾绒翅上的金线。她受不住这种同幽深海底一样滞涩的沉闷,转而来到了甲板。温柔的海风扑面而来,刚刚日出。

她双臂交叉依靠在略带寒冷的护栏上,海水荡漾着雪白的泡沫正从两侧分开,阳光轻黠地把海水中的碧绿和自己携来的橘色搅拌在一起,曲折地潜藏在海浪的波纹下。甲板上零零散散得来了几位乘客,他们的谈笑都随着海鸥嘹亮的鸣叫消散。多莉施.乌娜,名声鹊起的歌手第一次远渡重洋回到自己的根源故乡,自从瑭娜泰拉牵着五岁时多莉施被阴惨惨的雨天冻得发抖的小手上了轮船后定居美国,她还是第一次回到意大利、撒丁岛,她的故乡。在美国田间的清晨总是多露潮湿的,可多莉施摸了摸自己的小臂,她现在竟有被花洒那细细的水液浇淋的触感。

在微小的惊叹声中她看见前方的海面浮出一小块鲸鱼的脊背,如同一小片光滑的礁石让她想起当年船票和鞋尖上的雨腥泥点,都是小小黑黑一块,湿漉漉。在熠熠生辉的初生朝日下它浮出粼粼波涛换气,吐出两股水柱。远远地,等太阳的光辉不再在视野里喧宾夺主时,它不见了。

甲板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于是她回到了船舱,去翻看和练习她准备绽放在威尼斯凤凰剧院的曲子,有一段独属于多莉施.乌娜的独唱,而她要唱出末尾那最完美的高音。

就宛如《弥赛亚》中最后将至纯灵魂献身于主的“阿门”。

阿门。

多莉施从梦中惊醒,窗户关了,但夜晚依旧很冷。清冷的星辉透过薄薄一层窗帘照亮她的被褥床铺。

阿门。一声祷告如喝令那般威严的从虚掩的房门外传来,燥热的灯光和人生从那一小道缝隙里刺过来,她无力烦躁地爬起来,努力睁开眼睛去分辨那些刺目的光彩。妈妈!她模糊不清地叫出来,妈妈!多莉施尝试着在嘈杂而无法分辨的人声里呼唤母亲,而无人回应。而等到女孩的小腿肌肉拍打过床沿,手指滑过发冷的金属门把时多莉施才想起来:她在杂物间睡着了。

瑭娜泰拉在美国觅到了一份店员的工作,每天都在一小块鱼缸一样的柜格里同收银台和小票打交道。多莉施看着每天赶在凌晨便匆匆穿好工作服的母亲干枯分叉的绻发,她懂事的穿好袜子,就跟在她和瑭娜泰拉一同前来美国时一样让妈妈牵着手,一起到她工作的店里。多娜在外面忙碌,多莉施就在空闲的杂物间里待着看书、吃点心,瑭娜泰拉值晚班的时候她就在这里陪妈妈过夜。多莉施很早就适应看着如同被水泥密封了一样沉郁的窗户入眠。外面人声嘈杂,多莉施从门口退回去,重新坐在床沿上,体重压出浅浅一块凹陷。

她困得打哈欠,却再也睡不着。等到外面传来开关清脆的一声,灯灭了,瑭娜泰拉该去解开勒住她胸脯的围裙,带着多莉施回家了。可女孩没等到母亲开着小灯来叫自己归家,而是瑭娜泰拉沉郁地闯进来,见到多莉施的那一刻泪珠如涟。

多莉施!她环住女儿的脖颈,多莉施!她的女儿只感觉到肩膀上迅速的,间连不断的传来温热和冰冷,而她的母亲说:你想你的父亲吗?

多莉施,你想念他吗?

她怔住了,翠绿色光润的眼睛愣愣看着瑭娜泰拉,等待一个解释。为什么呢,多莉施从来没有发觉过自己没有见过父亲,她咿呀学语时更不曾喊过爸爸。可瑭娜泰拉就是那么活生生地给她挑明,一如多莉施发现杂物间的窗户可以开关那时的因惊喜而颤栗:你想念你的父亲吗?终于,一瞬间堕入往昔情爱的女人冷静了下来,她多余的由往昔爱情分泌的激情都顺着眼泪滚落砸向女儿的肩头,她擦擦眼睛,在手指侧面上又留下数道水痕,瑭娜泰拉用疲惫的声音说:我们回家,多莉施,准备走吧,我们回家。

瑭娜泰拉再也没有如此失态过,她似乎永远忘记了这一次晚班和哭泣。而在她和女儿的居留证办理下来后,她便辞掉了工作,用里拉欧元兑换来的崭新的美元租下来一套房子。

所以五岁的多莉施知道她没有,尽管多莉施后来自己也忘了。生活总是需要遗忘的。

她遗忘了母亲的泪水但没忘记仇恨,在多莉施十五岁的时候,瑭娜泰拉病逝。女人面色枯槁,青灰色的手最终在她女儿的脸颊上冷下去,就像一块将融未融的冰一样冷。多莉施,她最后再叫了她一声,而她的女儿手足无措地将脸贴到母亲唇边去:好好生活。

她叮嘱到,就像每一天清晨多莉施去上学离家的那一刻一样。

不要去寻找你的父亲。

阳光穿过病房冷淡的窗帘缝隙挑进女儿蓬松的头发,就像金色的花粉一样散在生者身上。多莉施确信自己就在才逝去的一秒钟内遍体铁青,她的手微微颤抖地扶着母亲的手指。

她在一瞬间继承了母亲的痛苦,如果痛苦是有种冰凉的流质在静脉中颤抖,那她坚信是仇恨。

瑭娜泰拉看向她的蓝色眼睛犹如窗外仍显得雾蒙蒙的海,那种失真的蓝色让多莉施笃信她母亲的眼睛是某一片由盐水砂粒绻缱的海洋分支。而瑭娜泰拉在想什么,她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青春年华和自己的未来通通倒进撒丁岛公路旁边的海水中沤烂,进而弥漫发出愚蠢的香味——多么动人心魄啊,她竟然不曾追悔!正因十五年前在翡翠海岸上与她一同涉足海水的男人说了一句:我很快就回来。她就这么等待着,顺从着,出自那一份心底浮盈的悸动的忠贞她在这份陈旧落灰的爱上坚守了十五年,无怨无悔。多莉施发现她的母亲脸上的泪痕就像干涸的河床再次洋溢水流,瑭娜泰拉的眼泪顺着女儿光润的手背流到她自己的手上去,衰弱,病骨支离,眼泪在高高突起虬杂的血管上积杂打起光圈,就像破土而出的蚯蚓。

瑭娜泰拉就这么死了,她曾经是富甲一方的商人的女儿,哪怕她怀孕生下了多莉施,甚至远渡重洋定居美国,她的家人依旧爱着她,忍耐她为了爱的挥霍。多莉施就这么拿着瑭娜泰拉的遗产,跟自己的血亲们通了远洋电话,用指尖夹着用里拉和欧元折换过来的嫩绿色纸币给自己交学费,她去学了声乐,去当歌星,让自己红通通的喉管像芭蕾舞演员小腿的肌肉一样柔韧伸展,在颤抖中拉平。

多莉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起这些事的,她在回意大利的轮船上。就快到家了,她这么小声的对自己说,尽管还是不断有冰凉的触觉轻柔地刺激她的感官,那些本该是湿热的,多莉施想。因为这毕竟还是她的眼泪。

哪怕她对于其的记忆只余下离别时的船。

而深夜里她所不能追及的父亲将她惊醒,多莉施起初只是在半梦半醒的心慌之间瞟到舱窗外的黑影。

整夜的辗转难眠似乎都有了答案,她立即从床上翻起来,被褥枕头臃肿的交叠。多莉施没穿拖鞋,赤着脚踩在地毯上硬邦邦的发麻,她扑到舱窗窗棂上,瞪大眼睛向外窥探,深夜的海底漆黑一片,只有轮船探照灯的白光随着粼粼水影照亮鱼类古怪呆滞的瞳孔,它们与多莉施对视,偶尔转动一下椭圆的眼球。就像一些不幸的胎死腹中的婴儿幽灵,因为不幸而死,与是否得到爱无关。多莉施就目眩地看着这一切,可都不是她索要的,她要的不是鱼群和被灯光漂白褪色的海底植物,她要的是刚才那一瞬间的心慌。

阴影透过玻璃遮住多莉施的胸脯,一只手贴在舱窗的玻璃上,指尖的肉蹼张开,从边缘到中央随着肉质变薄而愈现透明。

在他从她无法看清的黑暗的水中转身过来前,女儿圆润发白的指尖就已经隔着玻璃和他贴在一起。多莉施近乎恐惧地看着他出现在面前,她看不清这人面怪物的脸。

现在距离到意大利的海上航程还有两天,船遇礁了。

起初仅仅只是咔嘭一声,有什么锐物嵌入钢铁,声音轻的像仅仅只是一盏高脚酒杯落到地毯上,可依旧碎成齑粉。

接着灯灭了,船开始倾斜。

甲板上的人首当其冲顷刻入海,未死,但在冰冷无情的海水里挣扎尖叫。僵硬苍白的手臂探出越过头的长度,彼此之间蟹一样拉扯推脱,最终被洋浪吞噬,泡的发软的指头都变成浪花的一部分,白花花的与海水消融。救生艇在不断翻涌的深邃中砸落水面,手掌交叠着摩擦滑过水淋淋的红白色橡胶皮套,人的恐惧和绝望随着冷的低落的黑夜与依旧怒吼咆哮的浪潮一同高涨。

而多莉施依旧觉得自己在睡梦中,哪怕她睁大眼睛,缺氧已经消融在一连串的银色气泡里拥抱她的脸。

多莉施,他说,我的女儿?

她的视线被气泡遮住,看不见他。而他拍打尾鳍滑到多莉施.乌娜的身边,女孩在水中身体逐渐僵硬,她逐渐失去挣扎着向上游动的力气。那只冰凉的手通过气泡群抚上她的脖子,轻缓地收紧扼住多莉施的喉咙,他正拿着窒息来杀死她!

他掐住多莉施.乌娜的脖子,她感觉到了一些像是野兽爪牙的烙印在她的脖子上滚烫。

在璀璨剔透的闪光里多莉施窥见半张面孔被灰蓝色的海水隔开,嘴唇的毛细血管因为缺氧而坏死变成紫黑色纤萦纠缠,它一张一翕地把声音用水荡漾推进多莉施的耳朵。我的女儿,多莉施。她几乎就在这顷刻被毁灭,唇瓣一张一翕间女孩窥见他口腔中的尖牙,锋锐密集像一排梳齿,多莉施无法看见这个自称为她父亲的怪物的全貌,眼球翻白视野已经蒙上一层痛苦的朦胧,在几近昏厥之前多莉施的头颅后仰,最后看见了在昏暗海水中铺天盖地的,凄厉的暗红。

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滑过女孩的脖子,一些冰凉的细丝从它所经之处散出来网一样纠缠。多莉施的身体失去了桎梏,她缓缓地向上浮起,胳膊和衣摆都被海水有实感的浮力推了上去。

她被抓住胳膊从水里拽了出来。

一瞬间颤抖的咸水灌进鼻腔拍打她的嘴唇,在上半身脱离水面的那一刻她趴在救生艇的边缘上呕吐,只有水,迫不及待的呼吸间杂着鼻腔迟到的痛楚。多莉施的身体僵直颤栗,水不断从她湿漉漉的头发里掉出来,宛如一摊碎开且已经发软流水的赤冰,救生艇上的人拉住她的手,鱼那样的滑,他温热的掌心攥住多莉施的手把她拉到救生艇上,狂风大作中只有女孩的喘息和颤抖。

有个人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说没事了,多莉施依旧在咳水,在不断泌出眼泪的痛楚中她只看见男人细密的黑发被水濡湿,他让多莉施靠在自己的身上,枕着他的肩膀休息。女孩惊魂未定的涉取着体温,她恍惚地扭过头透过男人小麦色的指缝看见涛涛浪潮,她乘坐的客轮已经如同冰山一样淹没在这片寒冷的海里只余下一个雪白的船头,它呈几何型屹立在乌黑的海面刺进不远的天空,天快要亮了。

当多莉施回头看向救生艇聚集而出的群簇时朝起的太阳刺痛她的眼睛,多莉施手掌朝外挡在自己的眼睛前方,风已经变得温暖起来,她感觉脖子上残留的水痕有点冷。

多莉施.乌娜伸手擦掉脖子上的水痕。而无人发现——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有几抹红顺着手指来到胸脯,与水一起风干,消失。

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她的父亲。多莉施从未见过他,他的长相、声音是什么样子?或许她曾经在梦里和创造自己的另一人短暂的会面过,可她不记得。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就这样!瑭娜泰拉记忆里的情人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多莉施哪怕裹着已经被太阳烘得温热的毯子,她还是感觉浑身发冷。布加拉提说没事的,这很正常。毕竟多莉施刚经历了一次毫无预兆的海难,它悄无声息地就像作为罪魁祸首的那块暗礁。可多莉施,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海洋会一反平常的突然狂躁起来吗?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明智的船员会对一块几乎刺入明区的张扬暗礁置若罔闻吗?她使劲摁着自己脖子上几道滑溜溜的、不比缠绕发丝明显多少的裂缝,指甲有一点没入它肉色的内部随即便痛得颤抖。她感到一点呼吸困难的胸闷,喉咙里滚动干呕。

多莉施,你想念你的父亲吗?

多莉施,我的女儿。

恶心。她感到一阵恶心。随后多莉施去洗澡,更衣,自己搭车去宾馆。就像一名普通的旅客而不是歌星,她的母亲当时也是以旅客身份到了撒丁岛,然后和索里特.那索相爱,怀孕,生下多莉施.乌娜。她的头发已经在急时救济的地方吹干了,现在那一头粉发正软沙沙的蓬开,在意大利的风中打着卷摇曳。

她想在一切都结束后去卡拉布里亚镇。

她就是在那里的医院出生的,哪怕多莉施.乌娜的出生证明上写的是伊斯基亚岛,母亲的记忆总是会比白纸黑字的证明更有威信。

多莉施咬碎了自己空白的指甲,就在和布鲁诺.布加拉提——这个将她救出水底的水手分别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她只接受到一个电话,由演出的主办方打来的,先是表达了对她身心性命的担忧和听闻她安然无恙的释然,再就是说明了转接方。

维内加.多比欧先生打过电话了,他在电话里说,会有人来接您的。

可她等了多久,在烈日下,在热风中,天知道为什么这几天的气候都那么诡异。多莉施拉开车门坐进去,在路上司机抬眼看了眼后视镜里这位满脸郁结的小姐,问:你是旅客吗?

不是,她随口答道,我是来参加演出的。

哦,意大利人吐出一个轻巧的元音,祝您摔断腿——我没说错吧?我有点对你的表演感兴趣了姑娘,你是干什么的?唱歌还是跳舞?

多莉施.乌娜在歌坛初露头角,虽脚跟未稳但也小有所成,又正值蓬勃朝气的少女时期,不免得娇贵自得。她扭转视线看向窗外,一片蓝天白云,路边偶尔会出现一些浓绿得郁郁葱葱的树,枝丫酥脆地扫过车顶。阳光透过茂密的叶子缝隙洒落到车窗上,使车里的人影变幻莫测,一时间有点像梦境中那般,恍若隔世。良久她才答道:在几天后有几场演出,我是其中一场的主唱。

在威尼斯的剧院。她补充上最后一句话。

接着她看到司机笑了笑,眼角和额头的肌肉同一刻幸福的松弛。我真为你高兴,孩子。他说,我有个女儿,她也很喜欢唱歌。

我希望她能像你一样好,去那么上流的剧院里当主唱,想想就令人激动不已!这多棒啊!

多莉施坐在后座,看着从后视镜上投射过来的男人作为父亲的幸福和快乐,她无意地收紧搭在膝盖上的手,喉咙动了动。女孩此刻感到了一阵愤懑的空虚,她变得哑口无舌起来。一路上安安静静,偶尔有风从车窗的缝隙里吹进来,像海螺中的涛声。

到达旅馆后,男人拉开后座另一侧的车门,帮多莉施把行李箱外的用品一俱拿着,哪怕她再三推脱。直到服务生过来接手,司机才再次对女孩表示演出顺利的祝愿后离开。

她说不出任何符合礼仪的,像样的回应来。

——啊,这样子……很抱歉。

维内加.多比欧说,尽管他的声音中毫无歉意,多莉施甚至听到了他尚未挂掉电话前的嘟囔:我什么时候签的东西,我怎么不记得?……啊!是老板!喂喂,老板……?

电话一端只剩下忙音,她皱着眉看向远端上密密麻麻的小孔,电子设备的外壳同她的口红和新作的指甲一个玛恒歌尖晶石的荧光红色,她移动拇指盖在接听的那个圆端上指甲就含情脉脉地藏住一小块纸杯底的毛线孔。天啊,怪事可真多,就好像所有光怪陆离之物都盘踞在这片诞生大卫像的泥土,海洋是最可靠贴切的保护膜,不收一分里拉的报酬,只要多莉施远远地眺望故乡,那她便能被安然无恙地保护着。可她回来了,那只能不由分说地跌入失常的河流,任何挣扎都在搅拌流动的灾厄。多莉施和多比欧通完电话的下午,原本应该在她登陆那一刻起就等着她踏上的接应终于来了,有专门的人西装革履去给她打开车门,同她一起坐在后位上的老人摘下眼镜,用略显鱼一样呆滞的眼睛审视她,看得多莉施微微战栗。

您好,小姐。他最终还是开口了,我是贝利可罗,负责您在威尼斯直到演出结束后的起居。

而这一切都是老板的安排,多莉施不由得想起电话那一端多比欧的急躁和惴惴:喂,喂?老板!她开始推测这个老板的身份,从赞助落魄如贝多芬的音乐家到附庸风雅且大腹便便的商人都在她的脑子里互相踩着鞋子跳过去,多莉施第一次如此佩服自己的想象力。

而车走了很远,还有很长的时间够她去想。贝利可罗先生有去翻看她随身携带的简谱,多莉施没去阻拦。只有对冉冉升起的新星的好奇,只有这个是正常的了,她不能再继续容忍异常。

可这辆黑色的轿车竟将她驶回大海,多莉施站在那栋装修的洋楼前只感觉自己穿上了水泥浇灌的靴子沉甸甸的往无底冰渊中下沉,在风中多莉施感觉那是多么的缥缈无垠。车停下来,多莉施的视线向远处与云交叉的蓝色峦影扫去,看见了顺着洋楼所在的阳面而下就是一片农场,有几匹闲散的马甚至就在不远处低首将鬓毛藏入草丛。它立在高丘上,在上来的路上就能看见不远处的沙滩,明明沙子白暂细腻是为景观旅游准备的,可陆地与海涛的这一道边界线上无比空荡。她梦呓一样地说:爸爸!随后脊背又爬上了在海中那冰凉滑腻的感觉……

身材矮小、发福,眼神呆滞但面带善色的老绅士终于伏在女孩耳边说:老板想要见您一面。

就在您表演的前一天,大概是一个下午的时间。到时候,他会亲自来这里找您。

她张开嘴说不出话,行李已经被可靠的人们提到张开獠牙的洋楼里了。

灰尘。她记得很清楚的就是灰尘,像她每日起洗梳时不小心掉落的头发一样细和疏离,她跟在那些佣人的身后,看见行李箱的滑轮在地板上齮龁而过,挤出两行薄雾一样浅色的灰尘。

多比欧进门之后正踩在这些灰尘组成的轨道上。

而出乎意料的是,是维内加.多比欧先来了。他毫无阻拦地一直走到多莉施的练习室,大门的门铃都不曾摁响,更不用提及洋楼中的他人是否会阻拦他,以至多比欧畅通无阻地拉开练习室的门时,多莉施才从舞蹈垫旁的落地镜看见他。维内加直径走过来,没有想与她交谈的意思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多莉施。

唱吧,无声的命令凝固空气,你不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吗?

这可真是太掉价了,怎么说正规歌手也不是在街头濒临灭绝的卖唱艺女……多莉施的手臂收紧,缓缓地缩回胸前,她面对多比欧尽量摆出一副双臂交叉的傲慢姿俱……“你该放尊重一些,”他说:“这就像是黑手党之间的什么‘坐下交流’,老板不会让您‘兜着走’的。”多莉施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她从维内加.多比欧的身上感觉到了一股熟悉,但至少在电话里的时候,他还是彬彬有礼的…怯懦,那种语气是那么的温顺和卑下就像他焦糖色的眼睛和发红的鼻头一样,以至于她从未怀疑过他在藏拙。而这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现在以审视者的姿态坐在多莉施休息的椅子上,丝毫没有对手掌末端不小心压到她绣满蕾丝花边的裙摆的抱歉。

她轻轻地哼起来。

而他静静地听完这首歌,眼睛转了转,最后瞟向多莉施。他直起身来鼓掌,一言未发,离开。

维内加.多比欧的离开意味着什么?这象征着那位老板就快来了。她仍未知道boss与她父亲之间的关系,但她知道两者之中定有某种隐秘的关联,就像她被接到洋楼来时看见的宛如幻梦一般白银似的海涛,她能从浮光跃金中窥见下面的深邃和阴沉。天空是晴朗的,一连几天都是,就像她险些淹死海中的那一天一样,夜中狂风骤雨,白日晴空万里,她看向撒谎的太阳,并确信接下来几天它将逃之夭夭,无影无踪。

剩下的时间威尼斯剧院的玫瑰骨朵都平静的渡过,风平浪静,安然无恙,大难不死的幸存者们欢呼雀跃是因为发现了太平洋……

怎么了?

啊,没什么事,小姐。我只是眼花了一下而已。

随后她放下餐叉,把正急匆匆推动餐车的女佣唤回来,女人有些忙乱地在柔软的围裙上擦干手上的汁水,留下的痕迹就像衰败的叶子。她低首走到她现在服侍的女孩跟前,就像刚刚那样仔细端详她的脸。

多莉施问:有什么问题吗?

她说:没什么问题,小姐……只是,你的眼睛不如一来时那样光彩动人了,就像结了层霜那样……雾蒙蒙的。

哦,过了半晌,多莉施才说,这没什么事,你走吧。

瑭娜泰拉很早,很早就知道那场火灾。

比就住在那个村庄里的一些人还早。这没她什么事,可在她从早餐吃的沙拉酱和面包中拾起拼出“灾难”这个词的字母时,她便跑出了房门。一个,两个,三个……七个,八个……她看着石滩上陈列的白布便已经看见了臃肿的坟茔。她不记得到底有多少死者,或许是成百上千个,尸布变成了一条连绵不绝的河,其中多少人会上天堂,多少人会下地狱,她一概不知。

所幸的是,这其中没有索里特.那索。

那她的男孩去哪了呢?

她才刚刚和他一同坠入爱河,或许他们就会在这个翡翠海岸旁边的教堂结婚。瑭娜泰拉曾痴痴地想,他的养父就是神父,这简直是上帝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就简直是上帝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应和到。

在北美洲的生活里她又一次遇见了纳索神父。他呼吸道破损感染严重,面部中度烧伤,如果没有那双曾经叫她紧张担忧的温润的眸子,那瑭娜泰拉定会在他迟疑不定和略带欣喜地唤出她名字的那一刻尖叫。

看到你能好好生活,我真的很开心,瑭娜泰拉。他面色宽慰地说,声音粗糙沙哑就像他胸膛中有一架主的已经漏风了的老手风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最近在这个教区工作,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帮忙。

她讪讪地微笑着感恩和回绝,她已经放弃了对于将她和神父关联起来的那个人的希望,直到纳索神父说:你还记得索里特吗?瑭娜泰拉内心原本已经被巨石压制的激涌蓬勃一瞬间破泵而出,喷射进血管循环身体各处,她甚至感觉到嘴唇被撞的发麻升温。记得,我当然记得,瑭娜泰拉喃喃道:索里特,索里特,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呀!我有朋友在这里,她比我在待人接物上更要激情四射。我想,如果索里特去从商,或者到其他国家参军…他那样老实木讷,可不像是会参军的人!不论如何,在浮华繁荣的美国,在华尔街,在从世界各地涌来的人群中,我肯定能或多或少地截获他的讯息。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连一点点关于他的消息都没有呢?(神父用悲哀和安慰的看着陷入沉思的女人)如果不是多莉施,我可能就会把索里特的存在当做一次美梦,然后像唐吉可德一样,荒唐够了,回家!

……他是个好孩子。神父沉吟道,火灾中的浓烟毁了我的脑子,我现在很多东西都不记得了,就像最后一次和他吃晚饭的时候吃的是扁豆还是卷心菜都记不清楚,瑭娜泰拉,你能告诉我他脸上是不是有雀斑吗?我不确定自己的记忆了。

但是我从未后悔过收养索里特.那索。

那,瑭娜泰拉,多莉施是谁?

被提问的女人此刻才从她眼中翻滚的那种温热的思想中幡然而醒:多莉施,多莉施是我的女儿,我和索里特的孩子。在当夜她关上了橘黄色的暖灯,锁住百叶窗,轻轻拉开女儿睡觉的杂物间,泪流满面。

(他们从未知晓:真正的索里特.那索早就死了!现在的不过是一个不再年轻的海妖初初上了陆地,吃了这个如同羊一样平静呆板的年轻人。海妖不能离开水很久,不然他的鳃会干裂,窒息在无水的阳光下。所以他把这层多余的人皮,套在了自己两栖类的拟态上,让他光裸着脊背爬上岸来……装作人类……)

多莉施,她的嘴唇颤抖着打破瑭娜泰拉多年来的坚强,在看清她的小天使已经醒了,正睁着和她父亲相似的绿眼睛看着她时,瑭娜泰拉终于抱住女儿的肩膀,说:

多莉施,多莉施,我的女儿!

多莉施,我的女儿,是确切存在于我生命中的那段爱的证明。如何证明索里特.那索存在过?他就如同每一个离去的人,只有爱与恨,用死证明存在的因果。可多莉施,你既然不必爱他,也不必恨他,如何证明你父亲这个没有一张照片,一封笔迹的人存在过?撇去爱他的人,唯有你才能。

多莉施,我的女儿,你映证着存在。

她近乎是被多比欧扯过去的,个头跟她差不多高的男孩此刻却如同他的影子那般强健有力,他锢住多莉施的胳膊留下青色淤血的痕迹。

走吧,多莉施,他依旧客客气气地说,老板就在里面等您。

接着,他把女孩往屋内用必然使物落地的力气一推,闭门而去。接着她触到了一股冰凉的水汽,多莉施感到自己的手掌上附着心跳,脉搏地浮沉犹如海浪擦过她的手背。

心慌。她张开眼睛向上看去,看见了坐在二层的男人,她依旧看不清父亲的脸,只能看见他黑色的嘴唇在垂落的红发间若隐若现。

多莉施,他逆着台灯的灯光侧了侧身,你还在那里干什么?起来吧,到我这里来。

她止不住的癫痫一样颤抖起来。

然后她站起来,走上去,随着心跳的频率一步步走过去,小腿肌肉紧绷到血液运输酸痛到大脑皮层。她看起来像一具骷髅那样苍白,多莉施想,因为等到她陷入温暖的灯光里时,等她走上二层的最后一阶楼梯时,她清楚地听见男人嘲讽的轻哼。

她没有坐下,而是直直站在男人的对桌。使得她的父亲不得不抬头看她,多莉施此刻心里终于有了一些幼稚的报复的快感。她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真的快要失明,还是因为其他才看不清他的脸。她洗梳时看向镜子,反复用湿布擦拭却已经擦不掉视线中那一层蒙蒙雾气,在镜子中的多莉施.乌娜就好像一朵镜中花那样缥缈,可她能看清的地方却又那么微毫毕现,乌娜小姐此刻感觉到了一些安慰:至少,她能看清他的眼睛了,比上次要好上一些。看看父亲的眼睛,是十分纯正的绿色,相比之下多莉施的要略微发蓝显得暧昧混淆,蓝色,瑭娜泰拉的眼睛正是蓝色的,小多莉施在人群中只要抬起头便能看到那双蓝眼睛。母亲,她无由得想起瑭娜泰拉最后临终时眼中的慈怀与对他的绝望,为此……

她说:妈妈的不幸也就是因为遇见你了吧!

就像那场海难一样,如果没有布加拉提,我早就死了!不是被冻死就是被淹死,孤零零的一个人漂在海里,鱼和鸟都不会给我收尸。

而多莉施的父亲不知是听到这番孩子般的言论还是因为女儿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而笑了起来,多莉施,难道你感觉你还不够幸福吗?

他只是面向女儿僵硬的怒视笑起来。

我想瑭娜泰拉足够爱你。他同多莉施一样站起来,多莉施看着因父亲垂头而贴近的长发感到血管咕咕发麻,而呼吸浮起气流,还是有几缕发丝搭在她的肩膀上。男人冰冷柔软的手掌抚上子嗣的脸庞,他就像摆弄什么珍稀物品一样摁揉多莉施的脸,多莉施,他对与他发尾交缠的女儿说:你真是可怜啊,你的母亲看到你现在这种恐慌的样子,一定是心痛欲死。可你在害怕什么,多莉施?

那双就像甲虫目旁的鳞片一般神采奕奕的绿眼睛凝视着她。

我现在不想杀你,但你对我确凿是个隐患。尽管这世上记得索里特.那索存在的人已经不过寥寥,但我仍不能放过你。明白吗,多莉施?就算没有那个海员救你,你也不会淹死,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也在海中予你鳃以呼吸,我只是要让多莉施.乌娜在陆地上死掉。

女孩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男人顿了顿,接着对女儿说:你是舍不得你在人群中取得的荣光吗?我完全能理解,我能赐予跟随我的人千万盎司的黄金,浩大如山的权利,为此那些白痴哪怕知道总有一天会丧命于我也一个接一个跟羊一样跃进我藏身的海浪。

但是你不一样,多莉施。你是我的女儿,我对你的爱会少于瑭娜泰拉,为此你有额外的选择权。

父亲施与她两个选择:要么选择和他回到海里,那才是归宿,洋流会记住每一个离家的子嗣直至他们重返故乡。要么,现在就死在这里,和她取得的一切在人群之中的名誉一同盖上用第一锹土做出的面纱躺进棺木。一次没有尸体残留的死亡……会暂时定为失踪,最终还是会归档死亡,这会使她短时内名声大噪,搞不好还会作为开膛手杰克那样的谜团流传百世呢!

父亲的吐息扑打在多莉施的脸上,海妖咽回蛊惑人心等待她的答复。

做出你的选择吧,不得忤逆我!她听见由心脏传来的父亲的命令,她知道男人在刚才一言未发,这句话全出自她内心的猜疑。她沉默着略微抬头,使她与血亲之间的罅隙更加狭窄,就像依附,就像她要依附于血亲到深海中去活,就像她要用棉白的手指颤抖着把胜利的曙光熔成皇冠递交到父亲的手上。

女儿最终犹如无法忍受了一样,开口问:为什么我永远无法看清你的长相呢?妈妈说我长得就像把你的容貌搅拌开重塑,从模子到原料都是你的,可为什么我看你就像我看自己一样无法看清了呢?

因为我们之间还有一道未跨越的隔阂啊,生与死的隔阂,她掌控一切的父亲解答到,等到你衰败而死的那一天,自然也就那看清自己,看清我!

多莉施打掉了男人抚在她脸庞上的手。

她扭头就跑了起来,一脚踏空从楼梯上跌落下去,在失重感占据大脑的那一刻她感受到身后有风带着热度,她的父亲竟然有体温吗?不管怎样,他扑空了,她在脑中勾勒出那双长有膜蹼修长宽大的手想要揽住她的腰或者勒住她的脖子,但是只掳到空白的空气,就像蝴蝶翅膀那样扑了一下发出呼声。多莉施顺着楼梯的跑下去,就像滑落一样轻轻踩到门口的地毯上。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却发现他并未移动,依旧那样望尘莫及的看着她,赤色的长发被他背后的灯光熏上橘色光昏,但却没有变暖分毫。

你确定要这么选吗?

最后他黑色的嘴唇张合了一下,而女孩却已关上门飞奔而去。

她的鞋尖刺入、没过、挑起地上的积水,一些泥点粘在上面圆溜溜湿漉漉的就像一块脏硬币,而乌娜无心去想这究竟来自园丁还是厨师的手,也无意去想那些尚未融解的冰块从何而来。她跑进中庭和玻璃温室的走廊,斑驳陆离的树影盖住女孩跃起的步伐,一路上她畅通无阻,此刻多莉施才毛骨悚然的想到:为什么没有人?早餐时给她端来牛奶,茶和方糖的瘦高男人,练习时在她的舞蹈室前挂上“清洁中”而闹出乌龙的女佣,此刻他们都去哪了?诺大的洋楼此时空栋。在即将跑出洋楼的大门的前一刻,她被多比欧抓住手腕,就和他如何钳制着多莉施到老板的面前一样抓住她的胳膊,却打开了房门,将她向外扯去。

浓紫色的天空一圈圈涂红围绕着落日余晖,那一团金色的恒星身影落入他们的眼眶,多莉施已经感觉到风在失温,而多比欧压制住她反抗的手和腿,将多莉施拖向悬崖,在风中海涛的声响已经漫入耳道。

多莉施被扼制在地上,生硬的草叶磨损她的后背和肌肤,女孩剧烈地咳嗽着,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大片的色块黏稠的堆积在一起。维内加.多比欧的身影逐渐和天空融为一体,在窒息的痛楚所分泌出的泪珠滚出眼眶后多莉施清楚的看见多比欧那双木讷懦弱的棕黄色眼睛里竟也是非人的横瞳,就像两个金色包裹的瞳孔被人割裂联通。一片银白色冰凉地抵上她的额头,多比欧紧握它以至指节发白嘎嘎作响,高高抬起手准备砍下。

她奋力抓住男孩的衣尾,试图挣扎出被紧压的胯骨,而男孩蕴藏的力量远超乎人根据他的外貌所做出的最高猜想,多莉施一动也不能动。

当刀真的刺下来时,她只能去推它,双手鲜血淋漓,女孩死命撬开他有些泄力的指头,同时握住刀柄和刀刃把它抢过来,此刻刀锋已经在她的额头上扎出一点血印来了,她在逆转的局面里从跌倒的多比欧旁爬起来,鲜血顺着她的鼻梁流下一直滑进嘴唇内部,就像海水那样湿咸。

到她的生命衰败而死之时,她便能看清一切。多莉施的流血,她的视野也在变得清晰,男孩近乎从地面上弹起来进行他职责的施刑,他很快的冲过来,擒住乌娜的肩膀要她堕落。

该死的骨肉木然的看着他,然后她推开了多比欧的手,血液就是润滑。

他摔下悬崖。多莉施抢走的小刀没用上,为此她满手温热发痛的鲜红感到冤屈,用更多的异感来表示不满。

多莉施感到无比安心。

自从她与父亲相见的那一刻而慌乱的心脏此刻终于有了宁静,为什么维内加.多比欧死后她就立刻获得了宁静而不是等那个用长满獠牙的嘴却蛊惑人心的父亲死后呢?可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已经被这种应激的胜利所裹夹住。她看了看自己已经满是红黑色污迹的手掌,依旧在不依不饶的刺痛,十指连心,这股痛痛到多莉施牙齿打战,脊椎弯下,但却活络的,有实感的安心。她不想回到那栋噩梦一样的洋楼里去了,她现在就要去附近的那所农场借宿,天已经黑了。

多莉施.乌娜回头看了眼身后血迹斑斑的悬崖草叶。恶魔,她认真地想了想,恶魔(Diavolo),狄阿波罗,她这么称呼自己那并非人类的父亲。

可恶魔从不行善。在睡梦中多莉施已经像触碰惊雷一般醒来,她睁开眼面前并无亡灵或者其他鬼物,一切都是人世,农户给她留下的小夜灯也正暖暖的亮着,将一切都涂上晚餐时果酱的那种甜橙色。她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走出农户一家里男人的鼾声和女人的梦呓和孩子翻身时床铺的吱呀作响。多莉施有自我的困倦和迟钝,但她的血液总是能发现血缘上的端倪。

难道多比欧还没有死吗?

银白色的裙摆被夜风拂过旖旎,落下后便依附在她的小腿上,多莉施整个人珍珠那般素白如同穿着剪裁过的月光。她幡然醒悟过来,只是多比欧死了,她的父亲还没死,狄阿波罗现在还在呼吸,甚至潜会水里等待他的女儿回到海上,这样他便会再一次引起海啸,在无数落水的人中找到她,咬断女儿的喉咙再大快朵颐。

他绝对是这么做的,她感到后颈一片冰凉滑腻,母亲的故事里海妖是会吃人肉的,尽管她只听过貌若好女的塞壬被流传下来的靡靡之音,那她的父亲呢?多莉施已经走到了马棚,她无法一个人在这样黑的夜里走到悬崖下去,也没有其他可以使用的代步工具。马概里一片寂静,在女孩踮起脚快要走到头时一阵呼气使她因惧僵直,多莉施回过头,一匹毛鳞发亮的黑马正神采焕发地盯着她,丝毫没有应有的昏昏欲睡和被扰梦的恼怒。

多莉施沉思片刻,只能是你了。她蹲下来,摸索着打开它的栅栏。

就像沉重的梦魇所乘骑的黑马一样,它得到任命后几乎是急促地催多莉施快走,仅仅留下那么一点让她适应马背的时间。黑马承载着粉色的女儿跑向银白色的海,到了悬崖下,她下马独自走过卵石堆积的滩涂,走向海砂绻缱之地,她似乎已经看见了多比欧惨死的姿态。

而多比欧不在那,那只有一具成年男人的尸体。还很完好没有腐烂,红色的头发和灰白的尸体就像小须鲸搁浅死亡后的内脏和骨架,因为巨大的冲击而扭曲的头颅像漏气的皮革球一样扁一块,狄阿波罗的脸灰色的陷下去一块,血块已经凝固成红黑色像车轨一样横过脸颊,多莉施走到他身边去,他的手指被折断,零碎着混在白砂里,此刻女儿的脚掌正停在他的手掌边。多莉施蹲下身去却没闻到尸体的腐臭,或许恶魔死后尸体也能永久保留。她漫无边际的想,那真是抱歉了,没让你死好看点。已经复原了的鱼尾上鳞片斑斓浮动金属光泽,紫色的圆弧、橙色的菌落……多莉施摆动他的头颅,随着女孩手掌运动的脑袋晃开了一只眼睛的一条缝隙,里面依旧是破碎的绿,让她目眩神迷。

她想起来狄阿波罗的话,恶魔没有撒谎,哪怕他的脸现在已经有些变形了。

瑭娜泰拉曾经用不再如同奶油一般的手指滑过女儿的额头,鼻梁,说她和她父亲长得很像。就是索里特.那索有一双更深沉的绿眼睛,更高的眉骨,和多莉施比起来就像高原和山脊做比较的鼻梁。

现在她看清了男人的脸,看见了山脊那样的鼻梁和哪怕是现在已经是紧皱不放的眉头。她想:不能让他这样待在这里……

于是乌娜站起来,看向晶莹皎洁的大海,它是那样的冷漠和公正,从未给过任何人任何特别优待。多莉施看见海岸边的木桩和潜藏在波涛下的渔网,她握住了贴在大腿上和她一起忍受寒冷的,从多比欧手中抢来的刀。

在多莉施割开那一张渔网,感觉到鱼虾刺手锐利的触感从她身边滑过时她想起了瑭娜泰拉,她曾经有十分喜欢这样的大海的时光,那时有母亲在夜里宽抚她,在睡前故事结束后,妈妈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海妖几近透明的尾鳍拍打波涛。

妈妈,继续讲吧。她从温暖的被子里转过身来,女人继续念了下去:陛下!请宽恕我父亲的罪过吧!女儿这么恳求到。既然你那么聪明,那我便用迷题来考验你,如果你能做到,那我不仅会无罪释放你的父亲,还会娶你为妻。然后……瑭娜泰拉顿了顿。

然后?

然后国王说:你要既不穿衣,也不赤裸,既不骑马,也不走路,既不走在路上,也不走在路外。

于是农民的女儿回去脱光了衣服,赤裸着钻进麻绳,并一圈一圈地用渔网裹满全身;然后她租来一头驴,并把渔网拴在驴尾上,这样驴就得拖着她走,她坐在车辙上,只用脚趾点地。

她用渔网兜住狄阿波罗还没彻底碎开的上半身,他艳丽的长发与渔网相互纠葛缠绕就像焰色的海草,在她拖住父亲宽厚的肩膀把他彻底装进去的那一刻他似乎睁开眼睛。多莉施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海中的妖精都定是美艳绝伦的,连克里奥帕特拉引诱凯撒所构建的爱与美之神都不如它们初出水面,撩起头发对着船上的水手笑笑,嘴角的獠牙都不加掩饰。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容貌只有颌骨圆润的形状和混淆了蓝色的绿眼睛有被多纳泰拉温柔的占有后,其他与父亲想象地地方都让她感觉到恶心和恐惧。用一切温柔来引诱,勾骗,吃人的怪物。

白色的皮已经爬到了她手上。

多莉施尖叫着松手,狄阿波罗的尸骨落到沙上没有多少重量。可那层半透明的皮膜从狄阿波罗的身上胀起来,被风剥下来,像一个惨白的幽灵一样步步紧逼,多莉施惊慌失措地逃走,她的手臂一阵刺痛,竟是那靛蓝色的血管已经刺入她的血肉。

她让侍从拿来一块白净漂亮的麻布,母亲说:把国王包在里面。然后,侍从们奉命把国王抬到停在门前的车上,她驾着马车把他带回自己曾经的农舍。国王醒来后环顾四周,喊他的侍从,可一个也不在。终于,他妻子走到床前说:“亲爱的陛下,您许诺我可以从宫殿中带走最亲近的一件回来,可我觉得没有任何东西比您更可亲了!

她很快地翻身马上,在马跃起前蹄正要奔走时它裹夹住多莉施.乌娜,青白色的,半透明的皮囊甚至可以透过它看见星空闪烁,上面靛青色的血管就像从泥土中钻出的蚯蚓一样用不可回避的过去缠住她,多莉施反抗着用手臂推开它,用刀割它,什么用都没有,在马跃起前蹄的那一刻它就像凯旋帝王的披风一样楔入女孩的肩膀,是《两个皇冠》的辉光万丈的旗帜,是拿破仑的斗篷,可多莉施任何经受得住这等恩赐。她从马上摔了下去,意识模糊间,看见父亲的尸骨已经只剩鲜红。

等多莉施悠然转醒,黑马正站在她的身旁看守着她。女孩从山崖上爬起来,浑身酸软,

她打开门,背负着黑影走回房间,多莉施扣上眼睑,歪斜着脑袋昏死过去。

在这等沉睡中她竟得到安心。

待到黎明破晓,这个期待已久的日子终于来了。

多莉施.乌娜在幕后不断用脂粉擦拭自己裸露的皮肤,把它们擦到胀红发痛。不断的冷汗让她的脖颈滑腻一片,可它们已经无法掩盖——如同青色血管一样的靛蓝纹路在皮肤下密密层层,错落有致。她的手指摁住的皮肉发白,蓝色的细线被挤压的很细就像钢笔的墨线,而压力一旦减弱便更鲜艳的翻涌出来。

可她必须站到镁光灯下去,恳求那一层精湛的灯光能帮她完美的掩藏。当管弦齐鸣时她蓦然惊觉自己身上的异变,而为时已晚,万籁俱寂时聚光灯统一的打在她身上,把多莉施.乌娜的鬈发照得光亮犹如瑰丽的碧玺。

她一句也唱不出来,从红艳柔软的嘴唇里呼出的只有气音。

观众席上鸦雀无声。

接着镁光灯从支架上掉下来摔成了齑粉败坏了剧院的名声,多莉施拧起五官捂住头颅,痛苦地用无声尖叫来保护自己,飞溅的辉光和玻璃喷泉一样泵出去。演出被中途急止,多莉施披着管理人员递来的外套近乎落荒而逃。

哦!多莉施!多莉施.乌娜!

她感到自己的腿足已经在缓缓失力,身上那靛蓝的血网开始勒进血肉,一鳞一块的发痛,她跌跌撞撞地奔回住所踩断了高跟,接着滑摔到地上。多莉施攥着地毯的绒毛爬起来,她的惊恐万状已经变成了实体如一层膜一样裹住她,白生生的不似人形。打开早已准备好的热水后多莉施的手肘又在浴缸边缘磕了一下,她的脸猝然垂进水中,脖颈上的鳃孔大张。

多莉施.乌娜最终奋力从浴缸里爬出。

她滑倒了好几次,气息奄奄地瘫软在地上。她逐渐削薄的脚掌已经软烂,生出的尾鳍无力地拍打地毯如拍击水浪,没有任何回应。